出国记 - 枫叶正红


1.1 走出国门

1 柳暗花明   2 走进加国   3 破釜沉舟
4 轩然大波   5 善后事宜   6 意外合同
7 三延签证  

一九九二年五月访问加拿大,我冒着极大的风险,以学业前程和家运兴衰为代价,破釜沉舟,勇敢地迈出了人生最惊险、最具戏剧性的一步。一系列偶然性构成了我出走成功的必然性。在看似步步幸运、有惊无险的背后,是长期的忍辱负重,不计名利的奉献,对人生目标坚持不懈的追求和专心致志的辛勤工作。人们常说,机遇只给有准备的人。有准备的人并不是为了机遇去准备,而是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不受名利的诱惑,甘于寂寞,勤奋工作。当机遇到来的时候,只是顺理成章地抓在手里而已。这一步迈出了我人生的第三阶段,在北美这个用武之地大显身手,将自己的职业生涯推向高潮。

1.1.1 柳暗花明

一九八八年从美国做访问学者回国后,是我学业上的一段迷茫期。我的人生目标是坐在冷板凳上安静地做学问,顶多带几个学生,谁都不领导,谁也别领导我。这样的状态在研究生毕业后持续了一段时间,在将要进入九十年代时,这条道路似乎走到了尽头。喧嚣的航空物探浮华匆匆掠过,留下一片萧条。国内整个行业不景气,航空电磁更是日暮途穷,系里老师们的共识是航空物探教研室没有存在的必要。这个教研室是副院长孙老师的根据地,虽然招牌挂不下去了,实体还要保留,遂改名为区域物探研究室。这样,我还能在原有的环境下苟延残喘。

系里应朴老师的要求,让我去他的教研室当副主任,为将来他退休后接任教研室主任做准备。那个教研室人多、课多、实验多、野外实习多,自然杂七杂八的事情也多。我深知做事要扬长避短,自己的长项是做学问,而不是与人和事打交道,明确表态不去朴老师的教研室。好在这种事情不能强迫,就拖延下来了,但系里仍然不断地施压。照这样发展下去,总有一天顶不住压力,躲不掉那个副主任。朴老师很快要退休了,到时候还要当主任,那就永无宁日了。

我不去当这个副主任还有另一层考量,那个教研室的二位老教师有将来当主任的呼声,我希望他们中的一人能如愿以偿。朴老师才高八斗,似乎有那么点恃才傲物,能入他法眼的人没有几个,无论在学术上,还是处理日常事务都特别强势。我和朴老师亦师亦友,他当面批评我毫不留情,背后推崇我不遗余力。我不愿意去他的教研室,他也理解,从不给我施加压力。平心而论,客观上我的确是最合适的副主任人选。

后来被赶鸭子上架,担当大剖面项目的课题负责人。这样,消停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除了自己的课题和这个课题下一个专题的研究外,大课题负责人的工作都是管理人和事,一天乱七八糟的事情很多。与此同时,系里还时不时提起那个副主任的事情。这是我上大学以来最困惑彷徨的时期,安静地做学问怎么这么难?路在何方?正在“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迎来了一个短期出国的机会。

我在《教研记》中叙述了出国的由头,摘录片段如下:“...... 省科委的项目也在进行过程中,一位名字叫汪捷的科委干部要求我写一个申请项目出国考察的报告,去三个人,他、校科研处处长或科研科科长和我,出国时间一个月。我立刻联想到传说中的政府官员巧立名目公款出国旅游。项目本身并不需要出国考察,可是人家管着自己的项目,不能拒绝,只能照办。这又是一个勉为其难,明知不对,只能同流合污。不过从积极的意义上去解释,这也是科技管理干部走出去,解放思想,放眼世界。

于是,我写了一个申请去加拿大考察的报告,做出经费预算。这个经费要从科研项目中出,但原来申请的经费不包括出国。汪捷建议我再申请一个项目,多要些钱,支付这次出国的费用。这样,我又申请了一个跟农业有关的项目,《地磁场强度与主要农作物产量相关性研究及其在农业规划中的应用》,这是一个非常新颖而又诡异的课题,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奥妙。走了所有的过场,汪捷从中运作使其通过......”

出国报告批示下来,人员只有汪捷和我,时间为两周。虽然只有两人,省科委和外办的红头文件上依然称为考察团,我任团长,可见省府官场之“大气”,叫个考察小组又何尝不可?我联系到加拿大地调局的帕拉斯基先生,请他出面邀请我们,并联系渥太华和多伦多两地的航空物探公司。

我暗中决定出去后找工作,准备了英文简历和相关资料,对家人没有透露丝毫心中的想法,一是事情八字还没有一撇,二是不想让他们担心和动摇我的决心。在学校里,我不动声色,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切工作,那个大剖面项目有许多没办完的事情,似乎都等着两周后回来再处理。走时只携带一个小箱子和一个手提包,主要是换洗的衣服和一些必要的材料。

学校一位老师求我把他的孙女带到加拿大,她父母在蒙特利尔,已经为她办好移民手续,我很爽快地答应了他,没想到因为带这个孩子,在半年内办理了三次签证延期。研究生同学钱镔的家人要给他带点东西,我这才知道他在加拿大,没想到这一小包东西使我在他家一住便是小一年。

我在一九八九年数次和学生一起上街游行,被列为控制使用和严禁出国的对象。出国前,我在校园里遇到一个在院党委办公室工作的学生,他说我出国的事大费周折,他拿着材料往省人事厅跑了好几趟都被驳回,最后院党委管组织的书记写了保证书才获得批准。这位同学八九年毕业,因为积极参加学生运动,在毕业去向上遇到麻烦,最后还是学校爱惜自己的学生,将他留在党委办公室工作。

临走前那个周末,我鬼使神差地带着孩子去一位同事宝慈家看望他们,颇有长期远行告别的意味。大家在学校天天见面,走门串户不是我的风格,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出这种举动。后来想起来,这是一个暴露意图的破绽,不知道他们是否察觉出什么异常。三年后,他们一家也来到加拿大定居。

1.1.2 走进加国

一九九二年五月六日星期三,我们离开北京赴加拿大。在温哥华进关时,我和汪捷分开见移民官。为这个孩子办理新移民落地手续用了很长时间,最后,移民官问我在加拿大停留多长时间,我说大约两周,他看看回程机票,便只给不足两周的签证。汪捷的签证是六个月,后来才知道,访问签证一般都是六个月。移民官见我替别人带孩子来,认为有滞留加拿大的可能,故只给不到两周的签证。

第一站到渥太华,加拿大地质调查局的朋友帕拉斯基和孩子的父亲小赵在机场接机。这位小赵是本系的学生,论起来我们也算是师生关系;后来知道他在蒙特利尔是华人中的风云人物,那里华人开便利店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他是开店第一人。看到他的成功,许多华人步他后尘相继开店,一时蔚然成风。

在渥太华访问了加拿大地质调查局和一个公司,我在一九八八年曾自费访问过这两个单位,见到一些人大有一回生、二回熟的感觉。周四和周五,我们在这两个单位分别进行了认真的学术交流,第一天汪捷还有点儿兴趣,看着我们“拉洋片儿”,似乎听得津津有味,第二天就觉得枯燥无味了。

帕拉斯基陪同我们去那个公司访问时,见我给他们的交流材料里有个人简历,没明白我的用意,指着简历说,你不用给他们这个。其实,他应该猜到我的意图。他早年从捷克到加拿大公派留学,博士毕业后滞留不归,最终退还一笔钱给捷克政府了事。当时,时间域航空电磁探测蓬勃发展,他做了许多有价值的研究工作,为行业带来一股清新的春风,自领风骚十余年。

地调局不是找工作的目标,政府不会雇用一个没有合适身份的外国人。那个公司从事的主要工作正是我研究多年的方法技术,但当年进行基础研发的几位关键人物都已离开,给人的感觉是风光不再,学术氛围淡薄,令人失望。想到多伦多地区还有更多的机会,便放弃了进一步行动的念头。

周六天清气朗,帕拉斯基带我们游览渥太华市区,文明博物馆和一个著名的森林公园。加拿大的自然风光令人心旷神怡,清新的空气沁人肺腑,旅途和接连二日访问的疲劳一扫而光,汪捷也很高兴,到处拍照留念。晚上,我俩到帕拉斯基家做客,晚餐简单而又丰富,跟中国一大桌子七碟八碗的美味佳肴和豪饮烈酒截然不同,汪捷亲身体验了西方的请客方式。饭后,帕拉斯基展示他在世界各地旅行的幻灯片,接着我们又天南海北聊了很长时间。

周日,小赵一大早开车来渥太华接我们去蒙特利尔游玩,算是对带他孩子来加拿大的答谢。我四年前来过这里,这次是旧地重游。他带着我们在蒙特利尔整整玩了一天,可谓是:游了必游之胜地,看了必看之美景,尝了必尝之海鲜,饮了必饮之琼浆,开了必开之洋荤。黄昏时分来到红灯区,我扭头递给小赵一个疑惑的眼神,他立刻明白了,过来悄悄地解释说这是官员出国必去之处,看来他接待过不少国内的官员。这里热闹非凡,艳紫妖红的美女如云,淫词艳曲不绝于耳,游人川流不息。

晚上,小赵开车送我们回渥太华,半路上他突然眼睛不适,看不清楚路途,不得不将车停在路边。当时已接近半夜,到处漆黑一片,我只好替他开车,这是唯一的一次持过期驾照行驶。回到旅馆后,小赵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半小时后恢复正常,起身告辞回蒙特利尔。

第二周的周一,启程去多伦多,钱镔到机场接机,并为我们提供食宿和交通。在钱镔家我们见过他夫人小平,没想到她那么年轻漂亮,虽然过去同在一个学校工作,但没有见过面。住在中国人家里,吃着小平做的家乡口味的饭菜,汪捷和我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可以放松一下。

钱镔毕业后几乎一直在国外,多年不见。在我犹豫如何将找工作的意图透露给他的时候,他主动问我有没有想过在这里找工作,我便顺水推舟将想法和盘托出。他十分赞同,这给与我极大的鼓励,坚定了我的决心。他还介绍了加拿大移民局办签证的情况,以及几年前他赴加工作的过程。他说,加拿大政府注重收拢人才,只要一个公司老板看中的人,就一定能把这个人弄过来。

周二开始访问,第一个公司在多伦多市中心,有一位中国人出面接待,汪捷很兴奋,终于有说中国话的了。业务考察草草了事,接着我们三人高谈阔论一番中外天下大事,临别时还意犹未尽。接下来几天我一个人单独行动,汪捷再也不能忍耐了,觉得没有意思,宁可在家里呆着,也不愿同我一起出去考察。

在每个公司,我都给他们一份学术交流材料和个人简历,并仔细观察,看看这个公司是否适合于我。在访问钱镔所在的公司时,他领着我参观公司,在一间空闲的办公室门口,他开玩笑地说:“这是你的办公室。” 这家公司研发和制造电磁探测仪器,而我专攻电磁探测数据处理和解释的方法。从专业和我做过的工作角度看,渥太华那家最适合于我,而钱镔这家最不适合。每天晚饭后,我和钱镔出去散步,汪捷不愿意去,留在家里看电视。这正是我俩交流情况和想法的机会,我谈对各公司的看法,他提一些参考意见。

经过三天紧张的访问,只锁定一家中意的公司地捷姆,老板弗雷泽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博士,导师是电磁探测这行的泰斗斯丹利。一九八六年,斯丹利到中国访问时,我正在挑选学校,准备去美国做访问学者,见面时他极力要求我去他的犹他大学。我对他的工作了如指掌,觉得去那里没有新意,最后决定拓展学科面,跨界到另一分支,去了布朗大学。弗雷泽毕业后做了多年研究工作,发表过一些很有影响的论文。后来,他买了公司百分之五十点一的股份,当上老板。我读过他的一些论文,有的还翻译成中文。虽然过去没见过面,但感觉上似曾相识,谈得很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地捷姆参与接待的还有公司总裁和一位年轻的野外操作经理。弗雷泽的职务是主席,看到这个头衔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在这里的意思是董事长。虽然知道弗雷泽肯定是老板,但总裁这个头衔很迷惑人,总裁总裁,凡事总裁裁决嘛。访问结束后,野外操作经理皮鲁开车送我去下一家公司,地捷姆的主要竞争对手埃岛。在车上我问他,如果想在公司里工作的话,应该跟谁谈,是总裁?还是主席?他说是主席。我这样问有两个用意,一是确认总裁和主席的关系,二是暗示我有可能回来找工作,让他们有个思想准备,我认为皮鲁回去后应该会和弗雷泽说这件事。

1.1.3 破釜沉舟

回程机票是五月十八日下周一,周五是回国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上午十点半多,钱镔第二次送我到地捷姆,我怀着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进门便要求见弗雷泽。见面打过招呼后,我单刀直入地问能不能在这里工作。他说可以,问我要多少报酬。这还真把我问住了,从来没想过工作的报酬,按国内的观念是给多少是多少,怎么能跟“组织”讨价还价呢?虽然钱镔说过他刚来时的报酬,但我理解那是政府规定的固定数目。我的目标不是金钱,也没有为自己争取个人利益的意识和动机。想到在美国做访问学者的开销和自己没有合法工作身份的现实,便回答说,我先做访问学者,你给生活费就可以,并问他每月一千元生活够不够。这是我在美国时生活费的两倍半,当时觉得那是很多钱了。他说够了,我说,那好,先每月一千,他说行。不到两分钟,就这么定下来了。我和家人的人生就此改弦易辙,从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驶入资本主义的羊肠小道。

我接着说,签证下周一到期,要延期签证。他想了一下,提笔给移民局写信,说进行科技交流,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要求移民局给予延期签证。写完后,他又改了改,让秘书打印出来,再签字。他说,附近有一个移民局的办公室,走路只需五分钟,并强调周五中午十二点关门,让我拿着信马上去。我习惯地抬手看一下表,还有一小时的时间,便快步赶到移民局。进门后填表排队,最终见到移民官,呈上申请表和弗雷泽的信,回答了他提出的问题。他收了所有的材料和签证费,出具收据,让我等待回信。我刚出移民局,人家“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回到公司向弗雷泽通报情况,告诉他我下周一要送同伴回国,周二来公司报到。

在加拿大,只要在签证过期前递交延期申请,在接到回复之前签证过期也是合法的。移民局这个办公室离公司这么近,实在太巧了。如果没有这个办公室,那就要有人开车带我去别的地方,周五能否提交申请也未可知。如果周五不能办完签证延期,那周末这两天一定会惶惶不可终日,格外漫长。下周一是签证有效期的最后一天,还要等送汪捷上飞机后才能去办理,时间上很紧张。多说一句,几年后,移民局的这个办公室关闭了。

下面的事情是如何告诉汪捷。当时我有三怕,一怕汪捷也不回去,二怕他回去后这件事影响他的前程,三怕汪捷知道钱镔帮我出谋划策,有关方面知情后为难他在国内的亲属。汪捷身为省政府官员,如果不回去,这件事情就严重了,国内有关部门很可能给定性个“集体叛逃”什么的。汪捷是无辜的,我不想他受到牵连。当然,也不想钱镔和家人受到任何影响。周五晚饭后散步时,我和钱镔商定了一个办法。

周末两天,我若无其事,没有任何异动。钱镔带着我们出去游玩,到商场买东西。马上要回家了,汪捷喜形于色。加拿大平淡无华,不是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他已经厌倦了。看着他兴高采烈得样子,想到还有一个令他措手不及的突发事件正在向他逼近,有些于心不忍。我们相处这些天,他从不打官腔,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实在人,并几次跟我说国内各专业的杰出人才都出国了,似乎是抱怨,又好像是在问我出了国怎么又回来了。我始终没有接这个话题,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我很快用实际行动继续这个话题了。

周一是下午一点的飞机。在准备去机场前,我将钱镔和汪捷叫过来,对他们说,我决定先不走,一个公司邀请我做一个月的访问学者,公司安排了住处。到机场送走汪捷后,我去延期机票,然后请钱镔送我去公司安排的住处。这是我和钱镔事先商量好的,假装他也毫不知情。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汪捷愣住了,脸拉得老长,一句话也不说。我接着对他说,你走后,我马上写信向学校和省科委说明这件事,绝对不连累你,一切责任都在我;并强调说,你回去后怎么对自己有利,便怎么说,一切我都理解。他心里也明白,我说的一个月不过是缓兵之计。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他说,要不走就都不走,一个人回去没法交代。我十分理解他的苦衷,第一次出国就摊上这等事,实在是苦不堪言。我现身说法,帮他分析去留的利弊。留在加拿大,我有两条底线,一是合法,二是继续从事本专业工作。这两条他一条都不占。做为政府官员,优势在国内,在国外没有一技之长,发展道路十分艰难,弄不好要以打零工为生,等于自毁前程,坑害了自己和家人。最后,他终于同意一个人回去,我这才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出发去机场的时间到了,我也收拾好一切行李装在车上。到机场后,汪捷说要去厕所,我和钱镔在大厅里等他。超出上厕所的时间过去了,他还没回来,我俩开始有点儿焦躁不安。将近二十分钟后他才回来,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他上厕所那么长时间,一定有剧烈的思想斗争,是回?还是留?最后还是决定回去。我们陪汪捷办理了登机手续,送到出境口,看着他进去后才离开,返回钱镔家。在这件事情上,钱镔承担着很大的风险。如果汪捷不回去,我们不能弃之不顾,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要为他提供食宿,钱镔一家还要落一个收容叛逃官员的罪名。

这大胆的一步终于迈出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置于死地而后生。我很明白,即便一个月后回去,不身败名裂,也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受到压制,形同阶下囚;如果几年后回去,那将是座上宾。我坚信,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在自由的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

1.1.4 轩然大波

话分两头,先说汪捷回去后,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突发事件对学校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具体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从来没有主动打听过,后来家人和同学向我透露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同情我的人说我在评职称中受到不公平对待,不回来就对了;更多的是耸人听闻的出逃、叛国,一时间甚嚣尘上。

在学校里,出国进修留学逾期不归的情况屡见不鲜。长期出国的人什么时候该回来,大部分同事早已忘记了,即便不回来对学校也没有多大的冲击性,但短期访问不归的事件还是第一次发生。况且事件的主人翁是一个众人瞩目的人物,一直是好学生、好教师、教研室党支部书记、第一届五四青年地质学家奖唯一的获奖青年教师,还是省先进工作者,要不是本人拒绝,差点儿被树立成省里的先进科技典型。这样一个人突然出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学校很难对上级和师生交代。

此外,我还是正搞得轰轰烈烈的科研项目的一个大课题负责人,肩负着许多责任和项目参加者的期望,许多事情等着我回来处理。一下子人不回来了,参与课题的人,特别是那位平起平坐的老负责人,肯定会叫苦不迭,因为大部分事务都由我一手经办。当然,这个课题负责人的位置空出来了,也会有人心中暗喜,跃跃欲试。

这次出国还牵涉到省科委、省外事办公室和省人事厅。听说省科委是第一次遭遇到这种状况,处于非常尴尬难堪的境地。本来就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公费出国旅游,不出事倒也得过且过,出了事就很棘手。最佳的解决办法不外乎将自己的责任极小化,将不归者的责任极大化,反正死猪怎么开水烫都不过分。听说汪捷确实按照我说的行事,“怎么对自己有利,便怎么说”。他这样做没错,本来全是我的错。省外事办公室和人事厅也会受到震动,一切出国的手续和审查批准都由他们一手经办,怎么说也要承担个失察之过。

为我打保票的书记也会有很大的麻烦,省里几个部门完全可以将责任都推到他的头上。如果再有好事之徒联系到我一九八九年上街游行这个事实,借题发挥上纲上线的话,他的麻烦就更大了。我跟他没有直接接触过,他是一个老实人,觉得对不起他,辜负了他对我的信任,每每想起来十分愧疚。

太太的家人也不平静,可能以为我不要老婆了。一个妹妹不知道听到了什么,义愤填膺地为姐姐出头,给我妈打电话,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用很伤人的话谴责我。我妈是烈性人,严厉斥责她说的不是自家人该说的话,这才没让更难听的话说出来。几天后,我给老婆打电话,她的声音都变了,第一句话就问,那我们怎么办呀?听上去惶恐不安,不知所措。我不假思索地说,将来你们也来呗。后来说了些什么都忘记了,但这开始的一问一答和她的声调,我记忆犹新。我说让他们以后也来,她当时一定认为是天方夜谭,非常遥远的事情,半信半疑。的确,当时我自己也是前程未卜。

还是父母了解自己的儿子,事情发生后,他们十分冷静,面对流言四起,泰然处之。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看这件事,他们都要先听听自己儿子的说法。我写信告诉他们这件事和政治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工作。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本来与政治无关的事情,被人们的想象渲染上的政治色彩慢慢退去,没有人受到牵连。听说一年后汪捷第二次出国,接着被提拔为处长,这使我深感欣慰。虽说事件本身不涉及政治,但我内心深处潜在的意识是:和专制制度决裂,让妻儿生活在一个自由开放的社会里,让父母有机会看一看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我不想、也不能以激烈的方式达到这样的目的,因为那将会伤害到我的亲人、师长、同事、同学和好友。

1.1.5 善后事宜

再说把汪捷送走后,回到钱镔家立刻给学校和省科委写信,信的主要内容有两方面,一是强调在国外进行学术交流的机会难得,对提高业务有好处;二是承担全部责任,郑重声明汪捷没有任何责任,他在国外的表现很好,坚决回国。同时,承诺尽快提交考察报告,财务报表,交代大剖面项目没有办完的事情。

接着给父母和老婆写信说明情况,让他们放心。在给老婆的信中,详细交代了有关大剖面项目的文件放在何处,让她转交给何人。此外,我还特地给院领导孙老师写了一封信,给他的信不是官样文章,而是实话实说。告诉他自己只为找一个能专心做学问的环境,同时也指出本人适合在一个比较公平的社会中生存,良禽择木而栖。还说出国不归这件事,现在看上去好像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件,但随着进一步改革开放和社会进步,过几年再回头看,就不算什么事儿了。

我很快将财务报表寄了回去,用在我身上的考察费用如数还给学校。两个省科委的项目,第一个的主要工作已经完成,第二个尚未开始。我将这两个项目交给本教研室的黎老师打理,这对他也有利,有项目经费,将来有成果。后来,我完成了第一个项目的报告,寄回学校委托黎老师代为交差,并将我写的论文“地磁场扰动与工伤事故的相关性研究”也寄给他,嘱咐他再找一、二个实例,充实一下以他的名义发表。七年后我回学院才知道,这篇文章原封不动地发表了,作者署名是黎老师和我。在黎老师的主持下,第二个项目也顺利完成了,还居然获得了地矿部科技成果三等奖,省科委的项目在地矿部获奖,也是一大奇闻。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学校仍寄希望我能回去,工资照发。我数次写信要求停发工资,并委托黎老师将我在学校的一套房子交还给学校。在学校十八年,我事事处处为学校和他人着想,不但与世无争,还主动让名让利,即使受到不公平对待也毫无怨言,坦然处之。这次出走是我第一次为自己着想,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给学校带来很大的困扰和麻烦。我心里特别内疚,处理好善后事宜,不仅仅是责任所在,更是本性使然。可是,无论怎么做都不能挽回对学校的影响和损失。

不知道省科委、省外办和省人事厅是如何对此事定性和善后的。按常理推断,他们在震惊、愤怒、惶恐不安之后,平心静气思考,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上策。如果将此事定性为叛逃之类什么的,也奈何不了我这个肇事者,只能泄一时之愤;但这样一来他们也有责任,追究下去总要有人付出代价,不是处分,就是断了升迁之路。从这个角度上看,用老话说,我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用现在的语言说,是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淡化、冷处理符合各方利益, 不失为一个明智和多赢的选择。从后来风平浪静的结果看,他们确实如此行事。

1.1.6 意外合同

周二算是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我的心情十分复杂。冒着风险抛弃了过去积累的一切成就,来到一个从零开始的地方;从一个具有几千年历史的古国,来到一个只有百多年历史的国家;从大学里宫殿般的办公大楼,来到一个小公司拥挤的办公场所。虽然是自己的选择,但多少有些失落感。再想想从一个专制国家来到一个自由的国度,从无用武之地来到一个可以施展身手的新天地,又感到欣慰。在去公司的路上,我盘算着第一天的工作,一个崭新的、美好的开端,内心充满了期待。

下车走向公司办公室时,一丝对陌生环境的畏惧涌上心头。我最不愿意从一个熟悉的环境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小学时的一次转班和下乡前的转学,在我内心造成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这次是异国他乡,人地生疏,没有任何依靠,只有薄技在身。我硬着头皮推开了公司大门,刚跟弗雷泽打过招呼,他便拿出一份合同给我看,说不同意的条款可以修改。这又是一个意料之外,原以为有口头的君子协定足矣,没想到还要先小人一下。空口无凭,立字为据,符合常理。

我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看了一遍这份合同,所有条款都对公司有利,其中涵盖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一个滴水不漏的法律文件。例如,如果公司不再用我,我要立即走人,公司不给任何补偿;再如,如果我的健康出了问题,或出了事故,公司没有任何责任。类似的条款很多,面面俱到,没有一条对我有利。总之,一旦发生任何意外,公司没有任何义务和责任。如果一切正常,这份合同等于几张废纸。看完后,我认为那里面说的都是小概率事件,没必要浪费时间修改,便毫不犹豫地大笔一挥签了字。从这个合同可以看出弗雷泽为人处事的精明和谨慎。

弗雷泽见我那么痛快地签了字,神情异样地看了我一眼。二人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我想:他可能从来都没遇到过像我这么傻、这么容易对付的人,要多少工资不知道,更不知道讨价还价;面对如此刁钻刻苛的合同,不谈判争取修改条款,为自己的利益着想,就那么轻易地签了字。他知道我冒着极大的风险留下来,不想这种潜在的风险转嫁到公司头上,保护自己的权益无可非议。实际上,公司本来就没有任何义务和责任,即便发生意外,我也绝不会赖上公司。我最鄙视那种为个人利益耍赖撒泼、胡搅蛮缠的人。在迈出这一步时,我已经准备好自己承担一切后果,决不连累任何人。几年后,弗雷泽问我为什么冒那么大的风险留在加拿大,我不假思索地答道:“不想浪费生命。”

签完合同后,弗雷泽带我到刚腾出的一间办公室,紧靠公司前厅,通过窗户正面可以看到公司大门和秘书的办公场地,斜对面可以看到弗雷泽的办公室,对门是公司总裁的办公室。弗雷泽离开后,我立即进入工作状态。首先,全面了解公司现有的方法技术和水平,以便决定还需要做什么;其次,熟悉公司的小型计算机,这台机器用于数据处理、解释和绘图。我过去用过四种大型计算机,用小型计算机还是第一次,不过各种机器面向用户的操作系统大同小异,很快便运用自如了。

当钱镔接我下班时,我对公司的技术现状一清二楚,对接下来要做的课题也心中有数。在车上我跟他谈了合同里的内容,到家后他看完合同说了一句话:“没有一条对你有利。”我笑着答道:“说的就是。” 当年读那个合同没有任何语言上的障碍,许多年后阅读法律文件觉得十分困难,有些内容根本看不懂,句子里没有一个生词,却不知道它表达的意思。不知道是越活越回陷,还是弗雷泽的律师刻意用了简单的语言。无论如何,那个合同的确成了几张废纸,后来再没翻过它。弗雷泽也没问过我为什么那么轻易地签了字,估计他不好意思提及那个一边倒的合同。

1.1.7 三延签证

大约一周后,我收到了签证延期一个月的信件,算是有了一点喘息的时间。接着,弗雷泽准备材料继续延期签证。去移民局那天,他郑重地系上领带,穿上西装外套,西方白人绅士风范十足。移民官是一位广东女士,看见我们脸拉得老长,好像跟我们有仇似的。递给她的申请材料看也不看,随手丢了回来,一口回绝了我的申请,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态度十分傲慢无礼,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刚见面时,弗雷泽很恭敬地将自己的名片递给她,她连看也没看便很随便地扔在桌子上,非常没有礼貌。当时我想,在接待下一位申请人之前,她一定会将那张名片扔到垃圾桶里。听说这种做法是移民局一贯的行事风格,目的是让意志不坚定的申请人和雇人不坚决的老板知难而退。尽管如此,做为政府工作人员,应该具备起码的礼貌和修养。

我俩垂头丧气地出了移民局的大门。弗雷泽意识到自己办不成这件事,回到办公室立刻给一位移民律师打电话。几天后,律师寄来一封信,我拿着这封信去移民局顺顺当当地办了三个月的签证,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在这期间,弗雷泽着手为我办理工作签证。在律师的要求下,他准备了很多材料,摞起来有一尺多高,包括公司和我的背景,我到公司后的工作成果和给公司带来的经济利益,以及公司对加拿大经济贡献的远景。我不知道移民官如何去阅读、评估那么多的文字材料,也许他们只看一个提要,或者用尺子量一量文件的厚度。

此时有一位加拿大勘探地球物理博士在欧洲工作几年后,准备回多伦多地区工作,向一些公司和政府部门递交了求职申请。这一情况对我十分不利,因为加拿大移民局规定,只有在找不到合适的本国公民情况下,公司才能雇佣外国人。这样,弗雷泽按照我的履历量身打造了一份新的雇人标准。例如,必须有在大学教书十年以上的经历,必须从事过航空电磁勘探研究,有十年以上的工作经验,这些条件毫无悬念地将那位同行排除在外。后来,他回到了多伦多地区,自己成立了一个公司开发电磁数据解释算法和软件,刚开始只有两个人,后来有所发展。我们在工作中有些交集,学会开会时经常见面。

在三个月签证到期前,工作签证有了眉目,面试约到一九九三年一月初。在这之前,还要再次延期签证,这次给了六个月的签证,足以等到工作签证面试。按照加拿大移民法,必须在加拿大境外获得工作签证,律师通过加拿大驻芝加哥领馆办理。

一九九三年一月初,我乘长途客车去芝加哥办工作签证。弗雷泽告诉我经过底特律时要加倍小心,那里治安不好,别碰上凶杀案。在底特律过境时,发现书包里有一个苹果,我递给移民官示意可以扔到他身后的垃圾箱里,他看了看示意我可以带进去。美加两国山水相连,真的没必要控制得那么严格。当天晚上到达芝加哥,住在预订好的旅馆里。第二天早晨出去转了一圈,确认了加拿大领馆的位置。上午九点到领馆面试,移民官是一位中年白人绅士,态度和蔼可亲,和半年前那位广东女士移民官形成鲜明的对照。他刻意放慢语速,一字一板地问了我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接着开出了工作签证,最后还说欢迎我到加拿大,祝我在加拿大好运。我拿着签证轻松地离开领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历时半年的签证困扰和挣扎终于结束了。

当天,我在芝加哥市逛了几个小时,湖边公园里几乎无人,街道上到处是积雪和融化的雪水,高楼大厦遮住了太阳光,冷风在大楼之间肆虐。想到家人马上便可以过来团圆了,凛冽的寒风吹到身上也觉得是暖风。我特地在一家礼品店买了一个小纪念品,以纪念这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时刻和地方。晚上乘夜车回程,次日早晨到家。

因为有一个固定的住处和地址,为办理这些签证提供了有利条件,弗雷泽特别感激钱镔一家。钱镔的名字对他如雷贯耳,可是一直未谋其面。那些年对我来说是多事之秋,也没有想到安排他们见上一面。直到二十多年后,钱家搬到罗利,两位彼此久闻大名的人才握手言欢。弗雷泽为了表示谢意,执意他请客吃饭。饭后,我们一起去钱家新宅喝茶聊天,皆大欢喜而散。

汪捷回去后,我一直住在钱镔家,每天享受着小平精心烹饪的东北特色菜,上下班有钱镔的专车接送。在这期间,我的工作进展极为顺利,为公司开发了一些新技术,做为新产品向客户推出,使公司的科技水平更上一层楼。这些工作的基础源于在国内时的理论研究,可是在国内太超前,无法实施,也无人理解和重视,在这里只是将自己的方法付诸实践而已。弗雷泽兴奋异常,几乎每天都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几个小时,了解这些新方法的原理和应用,和我探讨一些感兴趣的问题。如果他出差,回来后第一天有许多事情处理,第二天一上班准到我办公室里呆一上午,中午一起出去吃饭。看见老板如此屈尊敬贤,公司里的人对我自然是礼遇有加,使人领教了什么是国内喊了许多年的“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什么叫“科学技术是生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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