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六年初,我失去了在迪法公司的工作。当时的心情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有机会独立单干了,这是最适合自己的工作;忧的是没了固定收入,单干前程未卜。无论是喜是忧,我毫不犹豫地走上了单干这条道路。零八年金融危机后,迪法公司雇我回去,为了躲避金融危机的影响,我以双重身份接受了这份工作,即在为迪法工作的同时,也可以做咨询工作。零九年十月,我加入远在美国西部的泰拉兰斯公司,我唯一的美国客户。
二零零六年新年刚过的一个周五,元先生通知三位研究员下周开会,商量今年的科研项目。周一下午,艾历克斯拿着几封信分发,看上去像往年一样,通知新年涨了多少工资。到我办公室时,他将信递给我,神色凝重地说:“不好!不好!非常不好!”我打开信一看,是元先生写的,篇幅很长,语气十分婉转,看到最后才明白是解雇信。同时被解雇的还有史蒂夫和其他几位,但比尔和达克得以留任。
看来这些天元先生一直在犹豫公司下一步的方向,是继续沿着原路走下去,还是收缩,最后在周末下决心收缩。从解雇和留下的人员看,他放弃了科研,只留制作、出租和销售仪器这一块。比尔从理论到实践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可以统领地球物理事宜,和客户打交道,回答各种问题。达克可以做仪器出厂测试,零星的野外工作和数据处理。元先生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
从工作角度看,我来到美国似乎是一个错误,因为适合我的工作都在加拿大,美国几乎没有。我一向认为自己适于做独立咨询顾问,谁都不领导,谁也别领导我。很早就想过自己单干,但手里有一份可心的工作,很难下决心辞掉从头开始。这次解雇为我提供了一个单干的机会,想到这一层,内心的喜悦胜过失去工作的忧患,不禁跃跃欲试,大干一番自己的小事业。
有些人辞掉工作单干,是因为自己手头已经掌握了现成的客户;而我在客户这方面一无所有,只有几篇论文创下的信用和长年积累下的声誉。我必须从零开始招揽客户,第一步制定服务项目和价格,以及展示给潜在客户的信息;第二步收集世界各地地球物理和矿业公司的资料;第三是参加当年三月初在多伦多召开的世界矿业大会,昭告天下本人开始单干,竭诚为各公司服务。
美国联邦地质调查局的首席科学家费特曼听说我独立单干后,来电话让我申请地调局的工作,他准备雇用我。我在加拿大时和他有过合作,解决了他的一个大问题。因此,我在美国地调局声名鹊起,连一些行政秘书也知道我的名字。他辖下有七十多名地学研究人员,主要以地质和地球物理方法为工具,研究全球某些地区的地质构造和环境问题。我喜欢做的工作是研究开发新方法,而不是使用现有方法解决地质问题,那里不是我期待的工作。联邦地调局总部在丹佛,也不是我想去的地方。联邦政府的工作一般要求应聘者具备美国公民身份,当时我不是美国公民,故以此为由婉转地谢绝了他的美意。弗雷泽听说我被解雇,准备单干做咨询顾问,主动帮助我修改招揽生意的广告和小册子,向我传授他的生意经,以及提供本行业各项服务的价格信息。
三月初,我到多伦多参加世界矿业大会,晚上住在弗雷泽家里,白天西装革履去会场和展厅,到各公司展台套近乎,散发广告。出乎意料的是,有些公司看到我做独立咨询顾问,以为迪法要倒闭了,一时间谣言四起,大家纷纷到迪法的展台去询问,搞得艾历克斯叫苦不迭,十分被动尴尬。他对一拨拨人大费口舌解释一番,人家听了还半信半疑。我只顾访问潜在的客户,对这些情况浑然不知,有一次到迪法的展台,看到艾历克斯的脸色很难看,觉得有些奇怪。后来,一位同行跟我说了会上发生的事情。
会议结束后,元先生听到这个情况迁怒于我,认为我在会议上散发对迪法不利的言论。我告诉他,在多伦多我只字未提迪法,只是招揽自己的生意,但他什么都听不进去。我有一篇论文,比尔和元先生也是署名作者,刚刚通过《地球物理》学报的评审,编辑部来信商讨出版事宜。因为我已经不是迪法的雇员了,发表与迪法有关的文章必须获得元先生的同意。与他商量此事,他正在气头上,一口回绝,我只好跟编辑部说撤回此文。后来,元先生可能知道了多伦多矿业大会上发生的事情与我无关。一年多后的一次见面,他面带歉意,说了我不少好话。我不在乎他误会我,只可惜一篇好文章让他给废了。由于时过境迁,我也没提那篇文章的事。
从多伦多回来后,我开始发电子邮件,告知天下本人的生意开张,同时在州政府注册了一个有限责任公司,再到银行开了一个公司户头,准备好装钱的匣子。其实,注册公司和银行账号不是必须的,只是想到出师无名,名不正,则言不顺。儿子帮助写了一个网页,建立了公司的网站。在儿子编写的程序框架下,我可以随时修改,增添或删改内容。
这样,我集船长和水手于一身,扬帆起航,下海捞钱。我最大优势是有能力解决航空电磁法的一切问题,从飞行设计、野外测量、数据处理、解释和成果报告,到科研、开发新方法、编写实用程序和培训;最大的劣势是不会招揽生意,没有三寸不烂之舌,不能通过电话去忽悠项目,英语不灵光只是一方面,即便用汉语说也不行。因此,我只能凭借那些论文的信用和有口皆碑的好名声获得项目,再通过高质量的工作成果获得新项目,形成财源滚滚的良性循环。
第一个项目来自中东一个强国的国家安全部门,为防范恐怖分子挖地道潜入境内,安全部门用电磁法在某地进行了电磁探测,找到我处理和解释数据。因地点和目的十分敏感,我按客户的要求,签署了一份十分严格的保密协议。为了不泄露真实的地理坐标,客户在提供给我的数据中对GPS坐标值做了修改。
说实话,探测地下通道不是电磁法的强项,虽然土壤和空气的电阻率差异无穷大,但当地十分干旱,土壤的电阻率处于电磁法的不灵敏区。我必须从噪声密布的数据中寻找有用异常的蛛丝马迹,拨开迷雾,披沙拣金;为此特地编写出一套计算程序处理数据和解释,推断可能存在的地下通道。
最后,我提交了一份图文并茂的报告,从基础理论、方法、数据处理到解释描述得一清二楚。客户拿到报告后十分惊讶,没想到一个不大的项目竟然还有一份这么完美的报告,对我大加赞扬。我最关心的是报告中的推断解释是否正确,当然,他们不会告诉我,我也不能问。后来,又接到几个项目,包括开发软件和数据处理解释,似乎是第一个项目中的推断解释得到了验证。
第二个项目来自加拿大的一个航空地球物理公司艾夸斯特,开发新的生产软件。对方的负责人是我在加拿大时的同事,我离开后,他同别人竞争一个经理职位失败,跳槽到艾夸斯特担任数据处理经理。实际上这些软件都是现成的,我只是调整一下输入和输出数据的格式,撰写使用说明书。通过这个项目我认识到,我编写的程序不同于一些软件公司的产品,后者可以在形式上不断地翻新花样更新产品,如使用方便和图形美观,从而让客户升级产品;我的产品是科学计算的生产程序,一旦成型几乎没有更新的空间,就是一锤子的买卖。这样看来,只有数据处理和解释的生产项目才可长久持续。
后来各种项目逐渐增多,有的公司要求我到他们办公室里处理数据,有的要求我出野外把关数据质量,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家里工作。有的客户是老熟人,有的只在会议上有一面之交,有的从未谋面。我与客户的联系方式是电子邮件,幸亏有了网络,可以快速地传输数据和通讯;否则的话,和客户联系要靠电话或传真,传送数据则完全靠邮寄,既不方便又费时间。还要庆幸有了GPS,避免了用传统方法恢复航迹,那是地球物理范畴以外的工作,非常繁琐费时。
因为航空电磁测量的干扰因素不可人为控制,经常有十分糟糕的数据。因此,没有一种数据处理方法对所有的数据都有效。各公司的数据处理员只能用现有的常规方法处理数据,遇到有问题或特殊的数据便束手无策了。如果在野外发现数据上的问题,可以重新飞行数据不好的部分,获得合格的数据。如果收队后发现问题,只能在数据处理上补救,但用常规方法很难解决问题。遇到这种问题时,各公司不得不求助于有经验的咨询顾问。
我的优势在于博士能干的活儿我能干,博士放不下身段不干的、或干不了的活儿,我也能干。这样,各公司遇到老大难问题时找我帮助解决。每当接到这类项目,我对症下药,现编计算程序解决问题。由于我融会贯通航空电磁的每一个环节,故敢于大刀阔斧地处理数据,正可谓艺高人胆大。几个项目过后,我有魔法神通的传说在业界不胫而走,“用你的魔法”成了某些客户的口头禅。真不知道他们是夸我呢?还是贬我呢?他们不是以为我在弄虚作假,唬弄客户吧?
当然,我也遇到过无能为力的数据,不是不能处理,而是处理后没有意义。那是一家加拿大公司在魁北克北部测得的数据,整个测区的数据没有因地质体引起的变化,剖面数据呈现的是几条近乎平行的直线,这说明整个测区从地表到有效探测深度是一个均匀大地。均匀大地或均匀半空间是电磁法中一个最简单的理想模型,以前想象只有海水和湖水能满足这个模型,没想到在陆地上见到了。幸亏这家公司在该地有两个测区,另一个测区有一处异常,异常以外的数据也是一条条直线。若没有这套数据,很容易怀疑仪器出了问题。
这件事使我想起一位前辈说过的话:“搞物探的就怕没有异常。”此话千真万确,没有异常工作就无从下手了。由此联想到有人说过,新闻记者就怕平安无事,他们不怕事儿,事儿越大他们越兴奋。那几天正好发生了校园枪击案,一个韩国学生在校园里开枪造成三十人死亡的惨案。媒体的报导铺天盖地,一打开电视就是播音员亢奋的表情和声音。有一天,看着他们精神振奋、慷慨激昂的样子,一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念头油然而生:“其实他们心里特别高兴。”顿时觉得那些播音员面目可憎。同样,一些军事节目也令人厌恶,评论家们常常在电视上比较分析两国的军力,推演发生战争时的伤亡和结局。人家两国根本没事儿,这些评论给人的感觉是在挑动战争,生怕打不起来。
俗话说:人巧不如家什儿妙。我用自己制作的家什儿干活,针对不同的活计因地制宜地改进家什儿,将工作做到百分之百满意。如果完成一个项目所用的时间为一,我用百分之五的时间即可完成这项工作,达到向客户提交的行业标准,自我满意度为百分之九十五。为了精益求精,将项目做到完美无瑕,我要用百分之九十五的时间将这项工作做到百分之百满意。耗费百分之九十五的时间锦上添花,提高的那百分之五满意度,很多客户可能看不出来改善的结果,但不把项目做到十全十美,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由于我的家什儿妙,工作效率特别高,别人一周的工作,我只要一天即可完成。因此,我的工作负荷从来没有满载过,大部分时间用来开发测试新家活什儿和满世界地发电子邮件揽活儿。面对变幻莫测的市场和不确定的未来,有项目时我居安思危,未雨绸缪,不敢高枕无忧;没项目时忧心忡忡,只有埋头研发以求心安理得,压制从内心深处泛起的焦虑不安。当时心想,如果有一位市场销售人员配合,无论他揽来多少项目,我一人都可以保质保量地按时完成。可现实是,这个高科技的特殊领域,与大众生活没有直接关系,市场狭小,客户有限。我的客户来自加拿大、澳大利亚、日本、俄罗斯、中东那个强国和美国。来自美国的客户只有一家神秘的奇葩公司,正是因为奇葩,我才有了这个客户,最后在金融危机的阴影下,慌不择路地加入这家公司,直到公司关门。
有一个陌生人通过电子邮件联系到我,要求见面谈谈我的业务,邮件地址是美国最大的电话公司。我百思不解电话公司和我有什么关系,但还是答应和他见面。此人是一位六十多岁的先生,典型的西方绅士,举止彬彬有礼,谈吐慢条斯理,专程从外地飞到罗利和我会面。我们寒暄几句“见到你很高兴”之类的客套话,然后切入正题,原来他是这家电话公司的大股东之一。当时网络电话公司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许多用户纷纷离开传统的电话公司,转向网络电话公司。这个通讯巨头船大掉头难,一时找不到立竿见影的万全之策,只有束手看着客户流失,公司股票价值一泻千里。高管们一方面忙于寻找公司的出路,另一方面裁人缩编,减少开支,这是唯一能缓解公司窘状的措施。
股东们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纷纷撤资另寻生财之道。他和几位股东听说通过测量介电常数可以找到石油天然气,特意咨询了几位地学教授,得到的信息十分乐观。查阅资料后,发现这方面的文献极少,特别是涉及到可行性的,只有我的二篇关于航空电磁法介电常数填图的论文,这是我在加拿大期间开发的超前新方法。几位股东商量后,认为这是一个投资方向,有意向给我投资做这方面的研究开发,用航空方法快速勘探石油天然气,期望有朝一日找到石油天然气,获得丰厚的投资回报。
如果他遇到一个不诚实的人,很可能会顺水推舟声言测介电常数找油气没问题,给他提出一个研究方案,雇人开发或购买仪器设备进行野外测量的预算,管它最后结果如何,先将真金白银拿到手里再说。如果他和那些股东听信了谎言,一定会损失很多钱财。如果他遇到一个雄心勃勃的开创型人物,或勇于冒风险、干大事的人物,也会拍着胸脯向他展示一个光辉灿烂的前景,促成这项投资。可他偏偏遇到我这个胸无大志,循故袭常,钱多了怕扎手,脚踏实地的保守型人,恐怕是要失望了。
我心知肚明,通过航空测介电常数找到油气的概率几乎为零,即便碰巧找到极其浅层的石油,也是得不偿失;不能明知不可为,为钱财而为之,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也要躲着,必须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他,航空测量介电常数找油气没门儿。他殷切期盼的投资意图瞬间落空,但心有不甘,强调说他的朋友参加了去年的地球物理年会,访问过我原公司的展台,站台的人说航空电磁找油气没问题。看来他们还真是做了不少工作,有备而来,一、二句话还打发不了,财神闯进来往外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我告诉他航空电磁测量的探测深度很小,远远达不到储油构造的深度,特别是介电常数,测量到的仅仅是近地表的介电性质。我开玩笑道:如果石油溢出地表,也许会找到。这话他听懂了,会意地笑了笑。接着我进一步解释,公司站台的大多是销售人员,他们只懂销售,不懂地球物理勘探,更不懂介电常数填图。他们的目的是拉到项目,往往大包大揽,永远是一诺千金,无所不能。说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班门弄斧了,人家是投资人,推销的那些伎俩怎能不明白?于是赶紧打住。
由于我的坦诚直言,使他们的钱财不至于打了水漂,对此他表示万分感谢。我又开了一个玩笑,说对不起,让你们的投资意向付诸东流了,还要继续努力寻找别的投资方向,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他说他们的投资意向不止我一家,还有人做其它方面的工作。我们闲谈了一会儿,快到中午时,他提议出去吃个午餐,我欣然同意。在餐馆边吃边聊,话题涉及到投资。我发现有钱人其实活得很累,为了财富不贬值,为了钱能生更多的钱,为了将更多的钱传给下一代,整天绞尽脑汁为手中的钱财寻找出路,还要想方设法避税。虽然锦衣玉食,豪车游艇,深宅广厦,但心理上的焦虑和压力远远大于平常人。有人说富人交的税很少,甚至一分钱也不交。当然,合法避税他们棋高一着。我觉得,只要他们的财富能创造更多的工作机会,就是对社会的最大贡献,少交点儿税有情可原。
饭后等待付账时,他说下午还要飞回去。我随口问一句:几点的飞机?他说什么时候到机场什么时候飞。我这才意识到他是乘私人飞机过来的,看来这一趟的成本不小,不过对他来说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我们各付各帐后在餐馆门前道别,他再次感谢我的诚心实意,避免了一次投资错误。
二零零六年秋天,加拿大麦克法公司的总裁蒂姆找我承担在阿拉斯加的野外测量和室内数据处理解释。麦克法是航空电磁勘探的一个先驱者,公司经营了几十年,后来老板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出售了麦克法这个响当当的名号。几个投资人买了个空名,在多伦多以北的一个小镇里经营起航空物探生意。我赶到那里准备出队事宜,住在公司专为来访和野外人员临时居住的一栋房子里。在此遇到来自科罗拉多州的安迪和齐彤,安迪是蒂姆的朋友,名义上是麦克法的首席地球物理学家,实际上也是咨询顾问。齐彤受雇于安迪,来此学习航测野外工作和数据处理。他出身石油物探专业,早年在吉林省乌兰浩特八里八地质队干过。
第二天在公司里见过蒂姆和总工汤姆。蒂姆身材肥大,花白胡茬,十分健谈,加拿大本地人;汤姆来自捷克,俊俏小生模样,具体工作由他介绍。在蒂姆的主持下,麦克法和我签署了一个非常正式的合同,看上去公司还挺正规。开张以来,从未与客户签过劳务合同,只是在电子邮件里说好工作内容、完成日期和价格。一同出野外的还有仪器操作员麦克,他曾经是电影艺术家。在北美,艺术家要么撑死,要么饿死。麦克属于饿死的那一部分,他脱下艺术家绚丽多彩的外衣,找到了航空物探操作员这个“高薪”职位。
九月中旬,麦克、齐彤和我一行三人从多伦多飞到温哥华,又从温哥华飞到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再从安克雷奇飞往阿拉斯加西南的小城伯特利。在安克雷奇机场转机时,从飞机后门登机,机身中部是一堵墙,原来前部宽阔的机舱用于货运,后部狭窄用于客运。阿拉斯加腹地的城镇是孤立的,没有城际公路,汽车只能在城镇内行驶,城镇之间的交通只有飞机。伯特利整个城市都是用飞机一点点运过去的。
在伯特利见到投资方代表迈修,一位大约七十岁的白胡子老头,勤奋好学之人,五十八岁获得博士学位。第二天,我们到机场将运来的仪器设备塞进一架塞斯纳二零八乙型飞机。迈修随仪器走,齐彤、麦克和我乘一架四座小飞机,目的地是一个叫纳亚克的采矿营地,位于伯特利东偏北六十英里处。那天阳光明媚,阿拉斯加的大好河山显得分外妖娆。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向下望去,一幅幅美丽的图画在脚下一帧帧地向后退去。心想:俄罗斯人千万不要到这里来,来了不后悔死也要气死。
一小时后,我们降落在纳亚克一条简易的跑道上。营地周围有一些沉淀沙金的人工水渠和废弃的采矿机械,营地内有几栋木板平房和一栋二层木屋,来此工作的人住在平房里,二层木屋是这里的生活中心,吃饭、喝酒、喝咖啡和娱乐的地方,还可以通过卫星上网和打电话。一位五十多岁的大胡子操持营地中心,名字也叫麦克,大胡子麦克,还有一条大狗担任警卫。我们六个人住在一座木房里,齐彤和我住一间,麦克和迈修一间,直升机驾驶员和机械师一间。房子里墙上贴着许多金发女郎的照片,个个身穿三点式,摆着各种性感撩人的姿势。
来之前听说这里正在开采金矿,大脑里顿时浮现出中国大干快上的情景,工地上彩旗飘扬,大喇叭里歌声嘹亮,人们在劳动竞赛中拼命地干活儿。到此一看,冷冷清清,只有五、六个工人在附近作业。他们早出晚归,就餐时间和我们错开,偶尔在路上或营地中心相遇打个招呼。看到他们,我仿佛穿越到二百年前,这些人不是满脸大胡子,就是脸刮得光光的红脸大胖子,穿着背带长裤,同描写十八、九世纪故事的电影人物一样。他们夏秋季来此工作几个月,家里银行账户月进不菲,冬天离开时再夹带点散碎黄金,足够养活一家老小和自己花天酒地一冬天了。
齐彤和麦克看出这些矿工对我们有些敌意,好像我们来瓜分他们的黄金似的。在这荒无人烟的法外之地,他俩似乎有些恐惧,在一起窃窃私语,怀疑这些人会起歹心,趁夜黑风高之机闯进来杀人害命。我生性迟钝,毫无防人之心,也不会察言观色,没有嗅出任何肃杀之气,心话他俩疑神疑鬼,草木皆兵。齐彤跟我念叨他的疑虑时,我说强盗是杀人越货,平常人杀人要么是仇杀、情杀、要么是为了巨大的经济利益;我们与他们无冤无仇,又没有巨额钱财,干的活儿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们杀我们干什么?
到达营地的第二天,我们开始在跑道旁边的工房里组装吊舱和调试仪器,布设地磁基站。直升机到达后,先将一些航油运到测区内的基萨拉里克湖边,因为从营地到测区很远,回机场加油成本太高。一切准备就绪后,正式开始飞行测量。这里的秋天几乎天天下雨雪,日日有雾,晨晨见霜,很少见到太阳。飞行进行得很不顺利,雨天雾天不能飞,机组天天通过卫星电话跟踪天气的变化,不放过任何适航的天气。
一天的事情不多,直升机起飞前开启地磁基站,落地后关闭基站,帮助麦克维护一下仪器,检查和预处理数据。我发现连续几天数据有点不对劲儿,麦克反复查验仪器,没有找出任何毛病。我可以抹平数据上的问题,没有要求重飞,但总不能带着问题飞行。对麦克这个艺术家操作员,我有点儿不放心,和他一起把吊舱打开检查,结果找到一把艺术家遗忘在吊舱里的螺丝刀。飞行时吊舱东悠西荡,一把金属螺丝刀在吊舱里前翻后滚,数据能不出问题吗?移出螺丝刀后,数据恢复正常。
一日三顿丰盛的西餐,开一辆破车四周转转,逗逗那条大狗,看看小河里回游的红色三文鱼,日子过得悠哉悠哉,有点儿乐不思蜀。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那个电话的噪声沙沙作响,嘈杂刺耳,好容易拨了过去,在噪声背景下听不清对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只好作罢。看到这里的人不是大胖子就是大胡子,咱也得入乡随俗不是?一半天吃不成大胖子,留个大胡子总可以吧!于是,我开始蓄胡须,以前天天剃,胡子长得很快,现在不剃了,它也不长了,不长不短,弄得脸上痒痒的,看来大胡子也来之不易。
营地边的秃山上住着一只黑熊,站在房门口经常可以看见它在两点之间来来回回地走动。有时山上的熊下来觅食,营地中心的狗一叫,这些熊就知道越界了,马上掉头往回走。这只大狗很有意思,给它拍照时总是不停地眨眼,好像有点儿害怕。后来看见餐厅门口挂着一只银色手枪,这才明白它为什么眨眼。大胡子麦克带着它出去时打过枪,枪声一响吓得它眨一下眼。相机的颜色和明晃晃的手枪一样,它一定是在等着枪响,可是总也不响,所以不停地眨眼。
眺望重重叠叠连绵不断的山峰,峰上云雾缭绕,我似乎看到云雾那边晴空万里,直升机在险峻的悬崖峭壁间穿梭,又想到地质勘探之艰难险阻和将来找到金矿的快意淋漓,不禁诗兴大发:
测区里时而小雨或飘零星雪花,吊舱在重峦叠嶂中悠悠荡荡,刃树剑山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每次测量回来吊舱都是湿漉漉的,伤痕累累,所幸都是皮毛轻伤,整个系统工作正常。我们帮助麦克擦干吊舱表面,再用防水胶带修补。有道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于有一天这鞋不但湿得透透,还被河水卷走了。直升机自己飞了回来,吊舱撞山头丢在了杳无人烟的千峰万仞之中。
此时,安迪从多伦多赶来视察工作,迎接他的是探头撞山。他决定找回撞坏的吊舱,趁着好天气和麦克飞过去把吊舱寻了回来,其前部已经撞得稀烂,里面的线圈扭曲得不成样子。麦克法决定将撞毁的吊舱运回多伦多修理,但修复后再运回来至少需要二周时间,两周后恐怕就没有适航的天气了,于是麦克法和投资方决定收队。
收摊儿的工作很多,大家一起帮助麦克打包。来时几乎将一个实验室搬了过来,百分之九十五的东西是多余的,例如,同一规格的螺母十几大盒。打完包后,再将十几个大箱子装进一架后开门的运输机,人员乘小飞机飞回伯特利,再乘民航机返回。在安克雷奇转机时,有七个小时的候机时间,公司特地在附近旅馆订了一间客房供我们休息,当时想麦克法还挺人性,后来才领教了这个不靠谱的公司。
回到公司后,正好北京航空物探遥感中心一行人来麦克法访问,我和齐彤陪同了几天。在住处遇到一位白胡子老者,为麦克法做些联络工作,相处了几天才知道他比我还小二岁;他年轻时当过空降兵,跳伞跳上了瘾,退役后几乎每周都去航空俱乐部跳伞,总共跳了一万多次。我一直想跳伞,和他谈得很投机,商定有朝一日他带着我跳第一次。他那个工作收入不高,挣了点儿钱可能都去跳伞了。
回家后,我处理了残缺不全的数据,发现有好几个导电导磁的孤立异常。从剖面图上看,正常场曲线光滑平坦,异常场拔地而起,鹤立鸡群;从平面图上看,蓝青绿黄背景上几点杏红脱颖而出,光彩夺目。对照地质图和卫星照片,这些异常都分布在地质接触带上,由金矿引起的可能性极大,看来迈修他们那些投资人真的要把酒言欢了。我写了报告提交给麦克法,并将所有结果上传到公司的服务器上,工作到此结束。
开出发票后,麦克法付了一部分款后再也不付了。后来了解到,麦克法欠薪欠遍了全世界。公司拿到合同后,在当地雇用飞行员和机械师,根据测量性质雇用咨询顾问处理解释数据。雇用合同十分正式,取得受雇人的信任;工作过程中付款也很痛快,任务完成后的尾款拖着不付。从南美洲到北美洲,从非洲到澳洲,债主比比皆是。听说蒂姆以揽生意为名,拿着公司的钱在世界各地挥霍;办公桌上的讨薪律师信一大摞,他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债多不愁,硬着头皮赖,最后赖账赖到自己的朋友安迪头上了。安迪一气之下,在南美完成航磁测量后,将麦克法的仪器设备运回自己在科罗拉多州的家里。
后来,麦克法董事会撤了蒂姆的总裁职务,从美国佛罗里达雇来一位职业经理人弗莱德,他四十多岁,飞行爱好者,驾驶自己的小飞机飞到多伦多。我去多伦多出差顺便到麦克法催债,正赶上他刚到任,立刻答应先还我几千元。后来我再次去麦克法没看见弗莱德,听说他干了几个月便辞职了,欠债太多,没法干。会计做主还了我一部分钱,最后帐面上还欠近万美元。不久后,听说麦克法申请破产,我懒得再和他们打交道,也不想费神参与他们的破产程序,欠款就算了。工作对我来说主要是求个心理满足和乐趣,玩也玩了,乐也乐了,钱也挣了一些,可以了。
单干的第二年,加拿大一家矿业公司找我处理解释直升机时间域电磁数据,测区位于加拿大中西部,勘探目标是铀矿。说起铀人们立刻想到核辐射核武器,想到日本广岛长崎和乌克兰的切尔诺贝利,不由毛骨悚然。然而,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是,某些铀矿石被誉为矿石家族中的“玫瑰花”,它多彩多姿,美丽动人,胜过许多流光溢彩的宝石。如果评选最美矿石的话,铀矿石当之无愧。只可惜辐射让人望而生畏,中看不中藏,如同色彩斑斓的毒蘑菇一样,中看不中吃。
说到铀矿石的辐射,一位研究生同学曾经讲过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国内某铀矿雇用当地农村妇女人工选矿,活儿不累,一天二元工钱。在七十年代,这是一笔很大的收入,附近许多大姑娘小媳妇到矿上干活儿。她们身受辐射之害而不知,每天下工后喜滋滋地拿着二元现钱回家。仅二个月后,以前月月都来的事儿不来了,梳头时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可见其放射性辐射的厉害。铀矿当局明知辐射的危害,却为了党国的利益而牺牲老百姓的健康和生命,杀人于无形,令人发指。
拿到数据后,我发现数据中的异常曲线和铀矿石一样绚丽夺目,堪称教科书中的理论曲线。铀矿石导电性很差,用电磁法很难发现它的存在,怎么会产生如此显著、如此漂亮的异常呢?我查阅了当地的地质资料,发现测区内有一些石墨夹层,而铀矿常常同石墨共生共存。玲珑剔透、璀璨夺目的铀矿石竟然和黑不溜秋、奇丑无比的石墨不离不弃,相伴为生,可谓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美与丑相结合的典范。这个地质条件为航空电磁找铀提供了可能性,即通过确定石墨层间接找铀矿。石墨的导电率特别高,分布面积较大,是航空电磁法最容易找到的目标。无庸置疑,数据中那些拔地倚天的异常都是石墨层的产物。
既然数据如此漂亮,我的活儿也要干得漂亮,不能辜负了这么标致可人的数据。航空电磁法兴起初期,数据解释以孤立异常为主;后来以电磁填图为主,将解释孤立异常的工作留给地面物探人员。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因于航空电磁数据质量低,定位误差大,不值得做过分的定量解释。随着电子和计算机技术的进步,全球定位系统的应用,航空电磁数据的质量得到大幅提升,孤立异常的解释又引起了人们的重视。这套航空数据可以跟地面数据媲美,有资格被用来做定量解释,求出石墨层的电性和几何参数,为地质人员选择钻孔位置提供依据。
于是,我根据这款电磁系统的参数,编写了一个解释孤立异常的计算程序,求出石墨层的电导率、深度、厚度、倾向和倾角。根据电导率可以推断石墨的发育阶段,再根据石墨和铀矿的共生关系,进一步估计铀矿是否存在;深度和厚度等几何参数直接与布钻有关,也是客户最关心的参数。这样,只要整理好输入数据,回车键一按,仅几分钟计算机便完成了一个测区的解释工作。经过检查无误后,我开始着手写报告,最后为客户提供了一份翔实完整的成果报告。
这个公司还有事后评估这一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我最渴望的。提交报告后,一直等待着公司的事后评估,看看自己定量解释的误差有多大。天天等,夜夜盼,却杳无音信。直到三年后的一天,我的咨询业务已经关张,这件事也淡忘了,客户来了一个电子邮件说打了二钻,打到了石墨层和与其共生的铀矿,石墨层的埋藏深度与报告中给出的深度差百分之二十左右。这迟来的两钻,是我找矿生涯中得到的第一次验证。这是一个基于铀矿与石墨的共生关系,通过用航空电磁法直接找石墨,从而间接地找到铀矿的成功范例。铀矿这支鲜花插在石墨这个牛粪上,牛粪不但滋养了鲜花,而且还告诉人们到哪里去摘花。牛粪真好!
对于物探来说,百分之二十的误差已经是奇迹了。如何锦上再添花呢?我想到这个误差来自数据的零点偏移,遂用这两个钻的结果重新标定了全部数据,再按一次回车键进行解释。结果显示每个异常体的深度改变了百分之十到三十不等,符合预期,提交给客户。客户没想到我会主动修改以前的解释,并将结果毫无保留地提交给他们,来电问我如何收费。我根本没想过收费,打钻的结果都给我了,还收什么费?我回答说免费,再打钻告诉我误差是多少就行了。他们审视了新的结果,认为更接近地质上的估计值。从那以后,再也没收到他们打钻的消息。
我大半辈子研究方法理论,运用自己开发的方法解释过不少实测数据,但解释的结果得到打钻验证还是第一次。这是勘探地球物理人的幸运,同时也是悲哀。从物探工作结束到打钻验证,一般需要几年时间,由于时间、人事、商业秘密等诸多原因,打钻的结果很难反馈给物探人员,除非两项工作是同一公司完成的。因此,我特别羡慕气象学人,他们不费吹灰之力,没有任何成本即可及时地验证自己的预测,从而不断地总结经验教训,修正气象模型和算法,提高预测的准确度。地学中的许多理论和结论,恐怕永远也得不到验证,或者根本无法验证;它们只是现阶段学界达成的共识,一些千真万确的课本知识,多年之后很可能是无稽之谈。因而,地学也是出大师的领域,可以高谈阔论,将想象力发挥到极致,即便错了自己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大师还是大师。气象学很难出大师,本来天有不测风云,一旦出错,人人皆知。
从这项工作中,我得到了极大的乐趣和满足。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数据质量高。采集数据的公司是加拿大的吉奥泰克,拥有最好的时间域电磁系统。在念研究生时,王老师有一句关于航电数据的名言:一大遮百丑。意思是只要有用信号幅度足够大,其它问题都可以忽略不计。这句话很有道理,数据本身不好,再有魔法也只能修理到客户满意的程度,也许能做出漂亮的成果图件,但未必能发现目标,或得到准确的定量解释结果,就像再好的大厨,食材不好也很难烹调出美食佳肴。
加州纽波特海滩有一家十分神秘的公司,名为泰拉兰斯,取地学联盟技术之意。公司的网站只有一页,在一幅科幻图像的背景上,有一小段文字声称是最先进的石油天然气勘探和开采公司,下面是一个电话号码,没有公司的地址。该公司购买了迪法公司的航空电磁系统,并要求迪法负责处理和解释数据,迪法向该公司推荐了我。泰拉兰斯听说卖家从外面找人处理数据,坚决不同意,说只与卖家打交道,不想节外生枝。迪法说此人原是本公司的雇员,航空电磁领域的头号专家,数据处理和解释的方法是他创立的,计算机程序也是他写的,泰拉兰斯这才同意我为他们工作。
第一次到泰拉兰斯出差是提交和验收迪法的电磁系统,我与迪法的艾利克斯、弗朗克同行,他俩负责交货,我代表泰拉兰斯验收。该公司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财大气粗和不靠谱。当时在纽波特海滩办公的只有三十几人,公司在一座豪华办公大楼里租了两层楼,其中一层完全空闲。这类公司不适合在大楼里办公,因为需要有电子实验室、小型加工车间、宽大的室内室外测试场地。为了这些需要,在附近机场租用一个大机库。此外,在美国能源业中心休斯敦有四个雇员,租了一层楼的办公室;在美国矿业中心丹佛有一个人,也租了一层楼。看上去是准备大肆招兵买马,前景辉煌。
公司的创始人出身信息产业,对能源和矿产行业知之甚少。从雇人到公司文化,完全按照信息产业的思维行事,实行弹性工作时间,办公室的厨房里有各种免费的饮料、巧克力、坚果、水果和各式各样的零食;中午为雇员提供午餐,每天一个餐馆,雇员可以随便预订自己的饭菜。公司雇用的技术人员几乎都是计算机和电子工程师,具有地学背景的雇员只有三人,皮博士、埃兰和柯林特。皮博士是泰拉兰斯的勘探技术负责人,遥感专业出身,一位十分友善、亲和力强大的老者。埃兰和柯林特是地质师。
二位地质师的办公室戒备森严,在办公区有一扇紧密关闭的门,看似一间办公室的门。埃兰用两把钥匙转了好几圈才打开房门,里面别有洞天,完全是一个公司的整套配置,警报装置、会议室、会客室、办公室、复印机、传真机、绘图仪、电冰箱、微波炉、饮料和零食,应有尽有。这些设施出了这扇门近在咫尺,完全没必要另搞一套。地质行业没有那么大的秘密,不知道这些安全措施防范的是什么人,或者是故弄玄虚,做给投资人看?会议室的大桌子上摊放着五颜六色的地质图,黑板上画着地质断面草图和杂乱的文字,看上去他们正在研究某一地区的地质构造。
我认为这个公司不靠谱,首先,公司的模式在几十年前就被证明是不可行的,早期加拿大的矿业公司也是从普查到打钻开采一竿子戳到底,后来逐渐蜕变,直至完全抛弃这种模式。其次,太过铺张浪费,长此以往难以持续发展。最后,直升机电磁系统找油气只有在极其罕见的地质条件下才可能有效,用它做普查测量无异于烧钱。
在公司仅二、三天,皮博士和埃兰就想聘用我做全职雇员。我有三条理由不愿意加入这个公司:一、如上所述,这家公司不靠谱;二、不喜欢加州这个地方,不想搬家;三、我的咨询工作已经打开局面,可以坐在家里挣全世界的钱,何必吊在一个不靠谱的公司上,断送了自己的咨询业务。当然,这三条不能摆到桌面上,我只好委婉地表示还没有考虑过加入某一公司。
迪法卖给泰拉兰斯的航空电磁仪器是用过几年的旧仪器,售价三十万美元。迪法发货前也没有清理一下计算机里的垃圾文件和键盘上的灰尘,好在泰拉兰斯并不在乎新旧,只要好用即可,反正不差钱。第一次上天测试在洛杉矶南部的一个机场进行,我代表买家上机测试,在机场附近飞了几圈,仪器工作正常;落地后检查数据,没有发现任何问题,算是通过了买家的验收。
那天,当地警察局的两架直升机正在进行紧急着陆训练。直升机在向前飞行中急速下降着陆,航迹与地面的夹角近四十五度,着陆时直升机的支架猛烈撞击混凝土跑道,擦出一道道火花,看得人心惊肉跳。这种训练十分危险,操纵不当很可能导致机毁人亡。当地是大明星和大富豪集聚之地,税收丰盈;警察部门资金雄厚,可以拿那么好的直升机做这种既危险又具破坏性的训练。
从此,我做为独立的咨询顾问,兼职为泰拉兰斯工作,大部分时间在家办公,必要时到办公室和野外。由于我是公司里唯一的物探人员,必须承担起一切相关的工作,从调试标定仪器、飞行设计、野外采集数据、室内数据处理和解释、直至最后的成果报告,全由我一人完成。处理的数据包括电磁、磁、重力和放射性。此外,还要研发处理和解释数据的方法,培训公司里的年轻人。一些技术上的问题,我一句话便能解决,但皮博士从来不问我,仍旧按照自己的想法办。我人在家里,知道后为时已晚。
一个月后,我参加泰拉兰斯的野外工作,到加拿大阿尔伯塔省遥远的西北部寻找石油天然气。他们出野外的阵容令我瞠目结舌,几个人足以完成的任务,呼呼啦啦来了二十多人。一般出野外只需四人,驾驶员、机械师、仪器操作员和数据处理员。就算还有高光谱传感器,多来二个人足矣。所有仪器设备装在一辆租来的大货车里,从南加州开到阿尔伯塔省西北的高镇;其它人乘班机飞过去,有人买不到合适的机票,花三千多美元买票向东北飞到多伦多,再从多伦多向西飞到卡尔加里转机。其实晚两天走从洛杉矶直飞卡尔加里的班机有很多,来回票也就是几百美元,那么多人一起到达也没有事情干,可见这公司有多么浪费。
野外飞行总管汤姆是海军陆战队的退役上校,固定翼飞机和直升机驾驶员,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我负责所有物探数据检验和地磁基站,三位青年工程师负责高光谱仪器和数据,其中二位,鲍拉和达瓦,同时跟我学习物探数据质量检验。他俩来自印度的富有家庭,拿到硕士学位后,找个工作在美国玩几年,最终还是要回印度继承和经营家庭产业。后来他俩随我一起工作的时间比较长,两人共同的特点是非常聪明。几年后鲍拉回到印度,结婚时来了一千多位宾客,婚后带着媳妇去新加坡念商业管理硕士。
为了保障仪器正常工作,迪法特地派来一位电子工程师乔治协助野外作业。我和乔治在迪法是同事,在一座小楼里工作了几年。他五十多岁,长期单身一人,一条大狗为伴儿,性格内向,为人低调,平时沉默寡言,从迪法成立起就断断续续地在公司里干。这次他一反常态,说话特别多,喋喋不休地主动给泰拉兰斯的人讲解仪器。人家对电路不感兴趣,常常问地球物理问题,乔治只好悄悄过来问我,我如此这般解释一通儿;他一转身便去跟人家侃侃而谈,表现得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心里好笑,见过现买现卖的,没见过卖得这么快的。
第一次试验飞行上机操作的是迈埃特,电子工程专业的硕士,伊朗人,美国心。多年后伊朗发生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民众示威,他给我讲解这场示威的意义,并强调它和中国八九天安门事件的意义一样,没想到他一个八零后还知道天安门事件,中国有多少年轻人对那年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坐在卸掉一个门的直升机里,面对各种陌生的仪器和纵横交错的电线,有些紧张,神色仓惶。发动机响起来后,鲍拉将地面电源切换成机上电源,在拔掉地面电源的一瞬间,机上的仪器劈哩叭啦地作响,有的还冒出白烟。迈埃特本来就紧张,连响带冒烟儿吓得他惊恐万状,怛然失色。经过检查发现一个电容出了问题,十几分钟后故障排除,再次准备起飞,迈埃特显得无可奈何,硬着头皮坐进机舱里。
测量时二位驾驶员上机驾驶,这在国外航空物探中绝无仅有。直升机续航时间短,为了增加续航时间,降低作业成本,测量时只有一位驾驶员。当然,两位驾驶员更安全,在以后十年中,泰拉兰斯的直升机航电系统没有发生过吊舱撞山撞树事故。由于机场距离测区很远,我们在测区附近找到一块河边空地做为临时基地,将十几桶航油运到那里。白天测量在此加油,下载和检测数据,晚上用苫布罩好吊舱留在那里,此乃荒无人烟之地,不用担心吊舱被盗。人员分两部分,一部分乘直升机往返,另一部分人开车。
头几天平安无事,留在那里的东西纹丝未动,如同前一天晚上离开时一样。后来有一天早晨回去,见到苫布被撕破散落在地上,吊舱架子倒了,吊舱掉落在地上,后面稳定气流的“裙子”开裂,现场一片狼藉。我们一脸茫然,怎么会这样?这里没有人,即便有人也不会如此恶作剧啊。一定是动物,能将二百多磅的吊舱从架子上推倒在地的应该是棕熊。在收拾残局时,发现被撕烂的塑料袋和包装三明治的纸口袋,大家顿时恍然大悟,有人将吃剩的午饭留在了这里。达瓦拍拍脑门说,昨天晚上将吃剩的三明治挂在吊舱架子上,盖苫布时盖在里面,走时忘拿了。可以肯定,棕熊嗅到食物的气味前来觅食。从那以后,每天离开时严格检查有无食物遗留,并用驱蚊剂将苫布里里外外喷一遍,消除残留的食物气味。
这个地区有一个二千米深的储油构造,天然气从构造的裂隙逸出,被封闭在浅部地层中积聚成有开采价值的天然气田。那里地形平坦,大片的森林和正在发育的沼泽,鲜有岩石露头。航空电磁数据显示导电和高阻地带相间分布,初步解释导电地带为较厚的第四纪粘土,下覆岩层为高阻砂砾岩,高阻带对应砂砾岩层隆起部分。一维反演的结果显示第四纪覆盖下有一层大约四十米厚的高阻层,根据地质资料推断为粗颗粒砂砾岩。从深部逸出的天然气很可能积聚在砂砾岩层的隆起部位,被致密的粘土层封闭不再流失。从地面到砂砾岩层隆起顶端只有二十多米,这意味着只要打一口浅井即可开采到天然气,我将这个推断写在报告中。由于公司投资人的变化,这套数据卖给了加拿大一家油气公司。大约三、四年后,地质师埃兰告诉我,根据我的报告,这家公司在当地打钻,第一钻在二十六米深处打到具有经济价值的天然气,目前正在多个地点布置钻井。这是我的解释第二次得到验证。
在同一地区,公司先前用固定翼飞机采集了重磁数据。这套数据让我大伤脑筋,测区沿着地质构造走向成长条形,测线与地质走向平行,真是怎么方便就怎么飞!地质勘探的基本原则之一是测线垂直地质走向,数据调平程序也是基于这个原则编写的,在这里派不上用场了。我只好先将数据网格化,做出垂直地质走向的虚拟测线,再用我的程序调平,得到了漂亮的图件。有人说漂亮的图件不如反映真实地质的图件,我说大自然鬼斧神工创造出来的地质构造美艳绝伦,地球物理数据反映地质构造,由此做出来的图件当然漂亮无比。
第二次出队到内华达州伊利找油气,由于离公司驻地不远,勘探技术部门几乎全员出动,一位投资人也乘自己的私人飞机前来观摩。这是一架中型三叉戟飞机,可见此人之富有。我跟弗雷泽描述过该公司如何铺张浪费和投资人如何资金雄厚,他不以为然;后来看到这架私人飞机的照片时,他连连惊呼“毒品钱!毒品钱!” 意思是只有大毒枭才能如此富可敌国。
做为培训的一部分,我指导迈埃特标定仪器。他比较惜命,上次在高镇仪器故障冒白烟受到惊吓,至今还心有余悸。他站在吊舱前面,好像一颗导弹对着他发射似的,紧张地问我是否伤害身体。我告诉他发射的是音频电磁场,对身体没有影响,他是电子工程师,一点就明。这位投资人饶有兴致地参观了标定仪器的全过程,对这个像导弹一样的探测吊舱感到十分神秘,提出了一些有趣的外行问题。如此大富大贵之人,却富而不骄,穿着和举止言谈与常人无异,没有一点骄奢淫逸的痕迹。
在测量过程中发现一个极其导电的地带,自然界只有海水和石墨如此导电,我猜测一定是盐湖,决意去探个究竟。一位驾驶员摘掉吊舱的电缆,让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点燃发动机后迅速提高转速,旋翼卷起的大风将旁边的吊舱吹到十多米远的地方。平时吊舱纵向对着直升机,起飞时有两位地面人员按住吊舱,防止被风吹走,而这次吊舱与直升机平行,地面无人配合。我们下去检查一番,所幸没有损坏吊舱,遂再次登机腾空而起,直奔测区而去。十几分钟后降落在一个干枯的盐湖上,湖面的裂纹像龟背一样,一片片周边翘起的盐土,湖边有一座低缓的小山,山脚下有一个油井正在作业,油井边上有几个储油罐。我收集了一块土样带回旅馆,放在容器里用水溶解,沉淀后用手蘸一点水舔了一下,又苦又咸。
奥森先生是泰拉兰斯公司的执行长,原是美国航天局喷气推进实验室的工程师,该实验室负责研发无人太空探测器,旨在寻找行星表面的生命迹象,包括水的存在。一九九八年,他同合作者创立了一家半导体公司,生产调制解调器和蓝牙设备的芯片,市场对其产品的需求旺盛;仅用两年时间,他便将其以六亿多美元的价格卖给了一家大公司。
互联网泡沫在二零零零年达到顶峰,随即破灭。他发现自己处于职业生涯的十字路口,想到老东家航天局的遥感技术,开始研究自家附近的地形和公开的卫星数据。在一次和航天局的朋友聚餐时,他突发奇想:我们以前一直在找水,为什么不找石油呢?当继续研究美国历史上一些高产油田的卫星图像时,奥森得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发现:那里没有油泵,尽管我们知道那里有石油。
于是,他和几位朋友建立了已知油田的数学模型,开发出一种算法测试模型的预测能力。他说:既然我们知道宝藏的位置,为什么不自己去挖掘呢?在他的主持下,成立了泰拉兰斯公司,自掏腰包资助公司的运营。同时,他还研究了石油和天然气业务,认为现有的技术太过保守,提出了超越地震勘探的找油方法,即远程测量地面上一系列指标,将大量数据输入计算机进行处理,从而发现石油的位置。获得数据是第一步便是航空地球物理勘探和高频普测量。
有了理论和方法,接下来是融资将想法付诸实践,在能源领域大展宏图,把自己变成一个有“三个逗号”的人物。这里的“逗号”指的是千分号,有三个千分号的数字是十亿以上,意思是将自己变成十亿富翁。奥森是一位能讲故事的技术专家,话到了他的嘴里,这些常规的物探和遥感方法堆积到一起,就变成了神秘的高科技新方法,找油气一找一个准儿,是油气勘探的一次革命。
当时刚经历了二零零零年信息产业股票大跌,那些老谋深算的大富豪们和投资机构已经在信息产业赚得盆满钵盈,正是转移战场投资能源产业的大好时机。于是,这些利欲熏心的大富豪们纷纷为奥森投资,先后投资的都是众人耳熟能详、人人皆知的大亨和财团,包括 ……,这里不好意思点名了。这样,奥森通过自己的个人魅力获得五亿美元的投资,有权自由支配资金。此时,雄心勃勃的奥森先生春风得意,扬言公司市值很快就会达到六百亿美元。投资者听了自然是心花怒放,一百多倍的投资回报,上哪儿去找?
奥森先生手眼通天,社交活动能量极大,从富甲天下的大财主到华府政界上层人物都能巧妙应对,面面俱到,为其所用。能从大富豪的口袋里拿到巨额投资,已经说明了他的本事。一位赫赫有名的前国务卿被他聘为咨询顾问,忽悠外国政要和富豪为公司融资和购买油井大开方便之门。他频繁穿梭于世界各地,在外国政界和能源界游说,像沙特王子一样阔气,出手一掷千金,购物清单涵盖了从土耳其、莫桑比克的油井到去军事化的前苏联战斗机。
虽然公司购买了数架直升机和固定翼飞机,以及各种物探和遥感仪器安装在飞机上,但他仍嫌这些飞机找油气太过缓慢,渴望获得美国宇航局用于研究工作的U-2型飞机。由于U-2不能用于商业用途,奥森用二千二百万美元从乌克兰政府购买了两架SU-27战斗机,这是冷战时期苏联空军的王牌战机,并支付了四百万美元购买了另外两架飞机。这些前苏联的喷气式飞机拆卸后运抵美国,一直存放在一家商业机库里,公司里绝大多数雇员从来没见过这些飞机。
二零零八年金融危机后,奥森先生六百亿美元市值的宏伟目标仍然是水中月、镜中花,几亿美元的投资所剩无几。投资人这才如梦初醒,董事会将他降级为首席科学家;二零零九年初,董事会彻底解雇了奥森。当时石油价格已经暴跌,有的投资机构股票一落千丈,泰拉兰斯公司几乎崩溃成了一大堆诉讼、指责、裁员和关闭海外办事处。网络上对这个神秘公司和具有超凡魅力的前执行长议论纷纷。那次公司几乎裁员一半,后来我出差去公司,发现我认识的技术人员一个也没少,看来解雇的都是管理人员。
本人对金融投资完全不懂,第一眼就看出这个公司不靠谱。那些精打细算的大富豪都是投资界的人精,哪个行业挣钱往哪儿钻,为什么看不出来呢?为什么将大量资金投入到有去无回的公司呢?这始终扑朔迷离,尽管有关参与者的知名度极高,但他们对此三缄其口,从未对外界透露这一传奇神话的来龙去脉;也许是被人忽悠了,吃了哑巴亏,不好意思提走麦城的那些事儿。总的看上去能源业赚钱,但具体运作千差万别,不是怎么干都包赚不赔。当然,他们看不到这些细节,如果看到了,也就不是大富豪了;我之所以能看到,正因为我不是、也成不了大富豪。
我去泰拉兰斯的加州办公室出差很多次,只与奥森先生谋过一面,果然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从外表看,他是一个典型的理工男,没有高层管理者的做派;从谈吐上看,他出口成章,富含哲理,视野恢宏,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都释放出强大的感染力和说服力。看着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样子,我不由想起了那位登门造访的投资人,他若遇到奥森,一定会被奥森的魅力倾倒,心甘情愿地搬出金山银海。也难怪那些富豪、金融机构和政治家为他出资,为他所用。
我不认为奥森先生有意欺骗投资者,只是他有人格上的缺陷,一方面勇于开创新的事业,敢想敢干,具备自己动手实现目标的能力;另一方面又异想天开,言过其实,将自己不熟悉的科技手段吹得天花乱坠。拿到投资后,幻想事业一挥而就,盲目采购扩张,做出令人费解之举,结果一败涂地。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算是一个失败的英雄。
尽管我是自负盈亏的个体户,多年做研究写论文的习惯仍然保留,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有项目时,除了专心做研究外,还赔本赚吆喝,将研究结果写成论文发表。主观上,从写作中得到无穷的乐趣和满足,身心愉悦,是人生的一大享受。有些文人将写作描绘成“爬格子”,认为是一个艰辛痛苦和枯燥乏味的过程,那一定是将写作当做谋生的手段,或者不具备写作的天性。客观上,写作是对一项研究工作的重新审视和总结,发现其中的错误和不严谨之处,通过同行评议可以听到不同的声音,发现自己难以发现的问题。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都是天大的好事,何乐不为?
研究的课题之一是数据调平,这是一个人机交互的过程,看上去轻而易举,似乎一挥而就;实际上却是知易行难,做起来耗时耗力耗心血,屡试屡败,徒劳无功,令人灰心丧气。我要做的是将这个过程完全自动化,消除最终结果中因人而异的成分,在加拿大时已经实现了高频数据调平自动化,只能算解决了一半的问题。按照弗雷泽的说法,我是百分之五十的英雄。要成为百分之百的英雄,必须解决低频数据调平问题,这还有漫长崎岖的道路要走,陡峭险恶的高峰要攀登。除了个人兴趣和挑战自我外,这也是提高生产效率、快速挣钱的手段。
我根据相邻测线数据的相似性,确立一条参考测线,以此为基础调整相邻测线。改正后的测线再做为参考测线调整下一条测线,这样迭代下去,直至全部测线调整完毕。数学上很简单,就是用线性函数拟合两条测线数据,两者的差异即为改正值。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完成了计算机程序,试验效果良好。但是,还没有做到完全自动化,使用者必须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和技能,只能算解决了问题的百分之八十,百分之八十的英雄而已。
有了这个工具,大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闷头多赚钱就是了。可是,偏偏有写文章的嗜好,费时不挣钱不说,写完还要投稿,像个小媳妇似的接受同行们的评头品足,发表时还要付版面费,发表后人家学了去提高生产力,自己的优势没了。明知这个结果,还要一条道走到黑。为什么?一句话,寄兴寓情,好玩!总结提高存档,给自己立一个里程碑,了却一段情怀,将来回忆这段往事时,不妨拿出来孤芳自赏。
这期间还开发了另外两个新方法,一个是时间域电磁数据的电阻率转换和成像,通俗地说就是给地球做CT。说到地球物理勘探,大多数人一头雾水,说去医院看病做检查,则人人皆知。其实,心电图、CT、X光透视就是广义上的电法勘探。再扩展一下,中医看病相当于地质勘查,西医相当于地球物理勘查,医学上的穿刺就是地质勘探中的打钻,化验就是岩石化学分析。医学探查人体器官中的异常,地学勘查地质构造中的异常,前者可能是病灶,后者可能是宝藏。但究竟是什么病?什么宝?不知道!因为都是间接测量或探查,还要做进一步检查和推断才能确诊,比如穿刺取样做活检,或打钻取岩芯做物理化学分析。
科学是相通的,研究方法也类似,各学科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际上研究问题的思路和方法都一样。有一次,我做心脏造影,患者信息中有职业一项。医生见我是地球物理学家,特地用放射性勘探来解释心脏造影的原理和过程。这位医生和我是同龄人,专业相去甚远,却有通幽之径。我俩交谈甚欢,说了不少题外话。
另一个新算法关乎时间域电磁数据解释,如果用医学检查说事儿,就是让CT片子变得更清楚,显示更多的人体信息,看到以前看不到、看不清的异常。有人用积分解决这个问题,在业界风行一时。实际上是一个频率滤波问题,从时间域和频率域的关系上看一清二楚,十分简单。我在国内时专攻时间域,在加拿大专攻频率域,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得天独厚,以四两拨千斤,巧妙地开发出一个基于傅立叶变换的算法。从确定算法、编写程序到实际数据测试成功,仅用了一周时间。
前两个方法都写成了论文,发表在《地球物理》上。最后一个只在会议上发表,因为早在三十年前一位学者就提出了这个问题,但那时计算机不给力,没有付诸实践。后人只是开发算法应用,我不过是匠心独运,技高一筹而已。虽说研究开发好玩不挣钱,写文章发表更是赔本赚吆喝,但心情愉悦,享受无比。曾老先生有一句名言:“莫问收获,但问耕耘。”这正是我当时心态的写照。然而,还有一句话:天道酬勤,多一分耕耘,多一分收获。我用这些算法挣到了不少钱,真是天道不可违啊!
在既没有项目,又没有灵感的时候,我不免六神无主,惶惶不可终日,怀疑自己江郎才尽,再也没有奇思妙想的方法理论,再也写不出有理有据、裁云剪水的好文章了。为了熬过这艰难的时刻,我只好上网漫游,博览群书,涉猎一下其他领域,如哲学、文学、地理学、天文学、电子学等。有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各学科看似大相径庭,实则息息相关,通过了解其他学科的方法理论,可以触类旁通,激发出灵感。有了灵感,再满怀喜悦地回到自己的领域里尝试一番。无论结果如何,只要享受了探索的过程,安之若素,身心愉悦,就是最大的成功。反正不能让大脑停摆,或是输出点儿什么,或是输入点儿什么,或是思索点儿什么。
二零零七年是勘探地球物理的一个好年头,许多公司年终收益不菲,我的收入也十分丰厚。矿业经济学家预测这样的好年头还能持续二年,有些公司的经理人忘乎所以,企图借助“牛市”的东风放手一搏,大肆收购小公司壮大自己。元先生独具慧眼,似乎看到了盛极而衰的景象会提前到来,趁此良机将迪法卖给了加拿大的艾夸斯特公司 — 我的第二个客户,据说卖了一个大价钱。公司过户后,元先生还是总裁。他将公司交给艾历克斯打理,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心思完全不在公司的业务上。后来,他在海边的别墅附近买了几个农场养牛,还和州立大学的教授合作,饲养一种十分名贵的食用鱼。
进入二零零八年后,年前还是繁荣喧嚣的地球物理市场突然变得悄然无声,预测中的黄金时代没有持续下去,迎来的是水流花谢,一片肃杀之气,各公司的业务量直线下降。我在第一时间就感到了市场萧条的瑟瑟寒风,圣诞节前夕还卖出几个计算程序,新年后一切都停滞了,市场变成一潭死水,好像还在圣诞假期的惯性上。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仅靠泰拉兰斯和俄罗斯一家公司的项目苟延残喘。金融危机前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各公司如同惊弓之鸟,战战兢兢地小心经营,开源无门只有走节流这一条路,有的甚至开始解雇员工。我做为单干户,想从这些公司拿到项目难于上青天。
我决定加入泰拉兰斯,先找个避风港躲起来再做计较。从长远看该公司难以持久,但做为一个临时避难所还是当之无愧的,渡不过暴风骤雨的当前,哪来风调雨顺的长远?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泰拉兰斯的皮博士一直要雇我做全职员工,并同意我在家里工作,当他知道我的决定后,十分高兴。他说金融风暴似乎已迫在眉睫,办理入职手续刻不容缓,争取时间造成既定事实。办完手续后,我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解了倒悬之危。谁知天不从人愿,第二天华尔街的金融危机就爆发了。皮博士来电,遗憾地通知我公司上层决定暂停雇人。
天无绝人之路,艾历克斯那边说欢迎我回迪法工作,完成一项比尔没有完成的项目。原来是艾夸斯特委托迪法研发我用一周时间完成的那个算法,这个任务自然落到比尔头上。他沿用前人的积分法干了几个月,始终得不到理想的结果。在一次体检中医生发现他血液异常,进一步检查确诊为白血病。零八年夏末秋初,他的病情加重住院治疗,撂下了这个科研项目。艾历克斯苦于无人完成东家布置的作业,他知道我已经有了现成的算法,雇我回去即可得到这个算法交差。
有道是:好马不吃回头草。可是,在金融海啸造成的千里赤地中,生存第一,毋庸说回头草,只要有草吃就行,还管它什么草? 况且艾历克斯同意我入职后可以继续从事咨询工作,对于一个公司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妥协,因为这里面有十分敏感、公司最忌讳的利益冲突。于是,金融危机爆发一周后我便回到迪法上班,完成比尔没有完成的项目,要做的只是用艾夸斯特的数据测试一下,再写一个成果报告。艾历克斯不希望将成果立即提交给母公司,他要将公司的运营成本尽可能多地加到这个项目上。这样,我在办公室里有很多时间探讨感兴趣的问题,但不做自己的咨询项目,这点儿职业道德和自觉性还是有的。
冬天,艾夸斯特的执行长做为迪法的新东家来视察,当时正好泰拉兰斯陷入危机,各种谣言满天飞。实际上,泰拉兰斯经常传出消息说现有资金还能维持一个月或二个月,但每次都有惊无险,总有新的投资人注资。这位执行长知道我手里有许多泰拉兰斯的数据,竟然向我索取这些数据。我觉得他贪心不足蛇吞象,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尽管他是母公司的老板。退一万步说,即便泰拉兰斯垮台,这些数据也轮不到他头上,况且还没垮呢。他是艾夸斯特董事会于二零零六年雇用的职业经理人,上任后正赶上地球物理勘探的好年头,公司赚得盆丰钵满,因而自我膨胀,整个人都飘起来了,看什么都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常言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没过多久艾夸斯特就维持不下去了,被加拿大的吉奥泰克公司收购,这位经理人也成了人家的网中之鱼。
二零零九年初,泰拉兰斯要求我参加野外飞行工作,我可以在家为泰拉兰斯处理解释数据,但出野外分身乏术,泰拉兰斯只能通过迪法雇我去野外工作。野外工作结束后,我拿着数据回家处理。野外工作接二连三,皮博士觉得通过迪法很不方便,此时金融危机已经过去一年了,泰拉兰斯也劫后余生,他提出与我重续前缘,全职为泰拉兰斯工作。于是,我辞去迪法的工作,于零九年十月一日正式入职泰拉兰斯,继续在家里上班。一年以来,业内市场每况愈下,经济数据惨不忍睹。我病急乱投医,误打误撞渡过了金融风暴,收入有增无减;不禁有感于“危机”这个词汇的玄妙,危中有机,机会的机。
比尔入院治疗后,很快就找到了与他血液匹配的骨髓捐赠者,做了骨髓移植。不幸的是,几周后发生排斥现象,他陷入昏迷状态,火速送医不治身亡。比尔的病因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当时他在澳大利亚工作,和同事出野外检验一个异常,到现场发现是一个出露的含铀带;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们立刻撤出现场,但为时已晚,每个人都暴露在铀辐射中,灾祸的种子已经种在他们的生命里。比尔体里的祸根最终还是发芽了。我和比尔工作上的交集比较多,私下关系也很好,对他英年早逝十分悲痛;在葬礼上目睹了他年轻时的一些照片,不禁感慨生命脆弱,人生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