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零零九年十月入职泰拉兰斯到二零一七年七月公司关闭,做为全职员工在家工作了近八年。由于泰拉兰斯已经臭名远扬,公司为了摆脱奥森先生造成的恶劣影响,两易其执行长,两任执行长两易公司名称,第一次取原来名称的三个字头TTI为公司的新名称,第二次彻底抛弃了原来的影子,改为尼欧斯。尽管最后一任执行长励精图治,公司业务曙光乍现,出现扭亏为盈的迹象,但终归过去的损失巨大,积重难返,投资人决定关闭这个金钱的无底洞。
公司成了投资人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放弃的话,前期投资血本无归,继续投资恐怕也是肉包子打狗 — 有去无回,只有忽悠新的投资者注资稀释自己的亏损。由于投资人的变化,公司的勘探业务也随之改弦易辙,从找石油转向找金矿。从零九年秋至一零年春,我们在美国西部内华达州和科罗拉多州用直升机电磁系统先后飞了十来个测区。航测野外工作的地方有一个特点:如果不是工作,一生可能都不会去,即便因工作去了,一般不会再去第二次。那次转战美国西部,竟然一个地方去了二次。
在科罗拉多西南测量时,有一天天气不适航,我们决定全体到附近的碲镇游玩。汤姆、鲍拉、达瓦和我同乘一辆车,汤姆开车。途经一个小镇时,刚进入城镇街区便被一辆警车截停,警察过来敬礼请汤姆出示驾照。汤姆将在军队服役时的证件递过去,警察一看是海军陆战队的上校,再一次立正敬礼,看来美国对退伍军人十分尊敬。尊敬归尊敬,执法归执法,警察还是客客气气地给汤姆开出一张罚单。汤姆坦然接受了罚单,开车继续前行。快出城时,后面一辆警车闪着红蓝两色警灯呼啸而来将我们截停。其实汤姆开得不快,即便超速也在可容忍的范围内,估计正赶上整顿交通,警察带着任务出动抓超速。这次汤姆不淡定了,对着警察发起了牢骚。警察一看,十分钟前刚刚吃过一张罚单,也觉得有些过分了,没有再开罚单。
碲镇一个因采矿而形成的城市。十九世纪中叶,这里发现了金矿,采矿者纷至沓来,逐渐形成了城镇。除了金矿外,还有铜铅锌银多金属矿。鲜为人知的是,附近还发现了铀矿,居里夫人曾来此购买当地的矿石。随着采矿成本增高,矿业逐渐衰落枯萎,取而代之的是旅游业,成为秋季观赏红叶和冬季滑雪的圣地。
我们到达碲镇时,雨雪霏霏,云雾蒙蒙,路面上湿漉漉的;四周环绕着山脉、悬崖峭壁和巨石,山顶覆盖着薄薄的白雪,山坡上裸露着褐色的岩石,偶见残垣断壁和废弃的矿井。晚秋初冬时节,红叶落尽已归根,无景可赏,冰天雪地尚未形成,无雪可滑;镇里行人寥寥,在灰色苍穹的笼罩下,到处弥漫着凄凉萧条的气息。我们七八个人几乎是镇里唯一的“旅游团”,由于在两个旺季之间,有的饭店、旅馆和商店仍然坚持营业,但门庭冷落,生意惨淡。
内华达州的一个测区位于枯竭金矿的边缘,当年采矿工人居住的城镇已经沦落为鬼镇,一个近乎完好无损的鬼镇,镇里街道、教堂、商店、餐馆、酒吧和民房都全须全尾地坐落在那里,但已经人去城空,万籁俱寂。走在小镇的街道上,仍然可以感受到昔日的辉煌和喧嚣,路边店铺的招牌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极盛时期的余晖,从橱窗向里面望去,似乎还有人在经营着自己的生意。有的门边挂着风铃,偶尔随风而动,发出生锈金属碰撞的声音,成为死气沉沉的小镇里唯一的生机。
轮胎瘪瘪的破旧卡车和锈迹斑斑的采矿机械部件装饰着街角路边,似乎在述说这里居民曾经的营生和辉煌。民宅分布在低缓的山坡上,家家关门闭户,院落荒芜苍凉。看到如此景象,我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伤感,联想到李煜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感叹盛衰兴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如果我们能在附近发现具有开采价值的金矿,这个小镇也许会起死回生,恢复往日的繁荣兴旺,再现黄金时代的人声鼎沸,灯红酒绿。
内华达州矿藏资源非常丰富,采矿者蜂拥而至,一些小镇应运而生,挖掘出来的真金白银促进了小镇的兴旺发达。随着矿产资源的枯竭,许多城镇的光辉岁月一去不复返,逐渐沦落为鬼镇。一个城镇的人口急剧减少到鼎盛时期的三分之一,即可视为鬼镇。我们住过的几个小镇都是鬼镇,只是还有一丝人气。
有一个鬼镇最初只是几名探矿者的营地,他们在附近山上发现了价值不菲的银铅矿,这一发现的消息迅速传开,许多嗅觉灵敏的商人和矿工闻风而至,催生出一个新兴的城镇;随着银铅矿开采和冶炼付诸实施,小镇人口激增,迅速达到一万人;各行各业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来,到处都充满生机和活力。十九世纪七十年代,镇里有一百多个酒吧、数十家赌场、上百家旅店、餐馆、以及其它消费娱乐场所。此外,还有多家报社和消防公司。由于矿石产量和铅的价格下降,采矿成本越来越高,经营者不得不关闭矿山和冶炼厂,曾为经济做出巨大贡献的小镇衰落了;人口急剧减少,沦落为鬼镇,时至今日,偌大的城镇人口不足五百。
另一座小镇也是同样的命运,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因发现银矿而迅速兴起,仅仅二十多年的时间,富含白银的矿脉被挖掘一空,白银带来的繁华也烟消云散,人们纷纷“逃荒”而去,小镇成为活着的鬼镇。尽管后来有小型经营者重整旗鼓另开张,在当地开采黄金和残余的白银,但已是强弩之末,与鼎盛时期不可同日而语。目前常驻人口一百多,仅为当年的百分之二。
有一个鬼镇在野牛迁徙的道路上。一个月黑风高夜,窗外传来野牛“闷儿、闷儿”的叫声,由远而近,铺天盖地而来。听那声势足有成千上万头野牛浩浩荡荡奔驰而来,所到之处一切生灵都在劫难逃;叫声里似乎透着无奈和愤怒,抗议人类破坏、侵占了它们的生存空间,大有踏平小镇,收复失地之气势。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坐以待毙,等待着野牛破墙而入的那一刻。旅馆走廊里听不到有人活动的声音,没有一个人胆敢出去一睹万牛奔腾的壮观场面;若出去的话,必将遭到牛群吞噬,踩踏成肉泥。野牛群路过旅馆附近时“闷儿、闷儿”声震耳欲聋,房屋的墙壁和窗户都在颤抖。大约二个小时后,声音渐行渐远,窗外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早晨走出旅馆,小镇依然如故,看不出任何牛群经过的痕迹,想象中的一场浩劫没有发生。大家在餐厅里谈论的都是昨夜震天撼地的牛群迁徙。尽管没有看见排山倒海、滚滚而来的牛山牛海,那惊心动魄的“怒吼”给人灵魂的震撼会永远留在心里,挥之不去。
在野外检查数据时发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异常,显示地质体导电导磁,应该是一个多金属矿脉。这个测区在一个金矿的外围,上网搜索一下,发现沿北西—南东方向大约二百多公里长的条形地带上,分布着十来个正在开采的金矿,而这个异常正处于金矿带上。我激动得心都要跳出了胸口,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期待着回家处理数据,仔细研究一下这个异常,发掘周边做过的地质和物探工作的成果。做为一个航空物探从业者,能根据航测异常找到一个矿床的机会微乎其微,我觉得自己福星高照,三生有幸。由于野外工作频繁,大部分测区的数据没有时间及时处理。我将原始数据上传到公司的服务器上保存,自己留了一份在计算机里等待时机处理解释写报告。
一零年春天,投资人聘请一位他们共同的好友麦克隆任董事长,麦克隆在休斯敦雇用了一位地质勘探的圈内人威廉任总裁,威廉又雇用了勘探地球物理出身的好友克雷格任副总裁,统领一切技术工作。威廉本科学地质,后来学商业管理,此外还有一个地球物理的培训证书,毕业后一直在管理层任职。克雷格是物探界名师的博士,八十年代毕业后一直自己单干,他家住科罗拉多州的丹佛市,那里是美国的矿业中心,在那里单干至少占地利人和。
麦克隆和威廉将勘探目标重新定为油气,对那么多找金矿的原始数据置之不理。我建议克雷格尽快处理这些数据,并告诉他发现了一个十分有希望的异常,他说和威廉商量一下,此后便没了下文。无奈之下,我只好将这些数据移出计算机,存储在一个2T的大硬盘里。有一次硬盘从台式电脑机箱上掉下来摔坏了,拿回公司修理也没修理好,这套数据就算没有了。公司内部网文件夹重组了好几次,找到那套数据恐怕是大海捞针。如果那个异常是由金矿引起的,投资人不幸和巨大的财富交臂相失;那个金矿只能在地下再沉睡数十或数百年,等待后人飞天劈地,石落金出。我估算了一下,那几个月采集数据的成本至少上千万美元,管理层的一念之差就打了水漂儿,真是一个巨大的浪费!
二零一零年春天,英国石油公司在墨西哥湾的钻井突发原油泄漏事件。三天后,公司紧急动员全部技术人员准备出队,到墨西哥湾用双水獭固定翼飞机进行遥感测量,圈定漏油污染范围。人员和飞机在二天后到达路易斯安娜州的新奥尔良市,飞行作业立即展开。此外还有一干人马在路易斯安那州沿岸进行地面工作,采集土壤、水和植物样本,用各种仪器定点测量,将来用于评估原油污染的程度。
此时,麦克隆和威廉刚刚上任,两届管理层正在交接。不知道公司是受雇于英国石油公司,还是联邦环保署,或是自己出钱抢占污染信息的制高点,将来卖个大价钱。我认为在海面上航空测量不是个好办法,海上波涛汹涌,潮涨潮落,风向变化万端,漏油范围天天变化,等遥感数据处理出来成图后,污染的范围早已今非昔比了。无论谁出资,这种测量的实际意义不大。自二零零七年为泰拉兰斯工作以来,对公司的离谱运作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原油泄漏闹得纷纷扬扬,久无大新闻的媒体异常亢奋,先声夺人,天天追踪报导新情况,各种分析预测层出不穷,有理有据,言之凿凿。新奥尔良来了一个高科技公司用航空高频谱仪器测量污染,似乎天降神兵可以挡住海面上汹汹而来的原油,在当地轰动一时。记者上飞机采访,正赶上电子工程出身的操作员鲍拉执行任务。他俨然以地学和环境专家自居,在镜头前侃侃而谈,给民众科普了一把神秘的遥感技术;话锋一转,又谈到如何探测污染和预测污染趋势,不禁令人想起“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这句成语。无论如何,在电视观众眼里,他就是专家,他的话可以安抚民众。从镜头里出来后,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不免自嘲一番。
从航空照片上看,泄漏的原油像蝌蚪一样,从蓝色的深海区游向海岸线,进入水色混浊的浅海区;积聚的原油逐渐散开,扩展成一条线向海岸推进,虽然进展缓慢,却势不可当。对于大面积随波逐浪而来的原油,即便在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人类能做的事情也极其有限。地面人员乘坐小艇在流向海洋的河道里取水样,在河边路边的植物上取样,这些数据做为正常值用于评估原油污染后的异常值。路易斯安那沿海地带水系发达,水网纵横交错,取样工作也只能是蜻蜓点水。
这次出队历时三个月,公司实行轮换出队,我两次到新奥尔良参加数据处理。遥感数据量巨大,每架次下来的数据分给几个人同时复制,需要几个小时,复制后的数据不能用网络传输,只能快递回公司处理成图。那段日子过得很轻松,在旅馆房间里摆设几台专用机器,启动复制后机器自己干活。每天无所事事,索性天天到冲浪按摩泳池里泡着,泡得全身血脉贯通,骨软筋酥,四体通泰,泡上了瘾。回家后想在家里也弄一个天天泡,拿着皮尺这量量、那量量,屋里装不下,只能装到外面晒台上,冬天外面太冷,只得作罢。其实家里的浴缸也具备冲浪按摩功能,但不能加热,放进热水越泡水越凉。
公司花钱还是大手大脚,雇员出差实报实销。每天晚饭人们都大吃大喝,餐前沙拉、开胃汤,正餐牛排、海鲜、葡萄酒,餐后甜点一道不落,饭后还要到酒吧喝几杯。平时零食水果,日常生活用品,花多少报销多少,就是收据丢了写个数也行。新奥尔良的美食驰名于世,正所谓美食不可多得,少吃尝鲜大饱口福;吃过几顿后,觉得各种美食大同小异,不如一般西餐吃得合口,更不如一碗汤面可口。我不喝酒,也吃不下那么多好东西,往往餐前一碗汤二片面包就饱了,有时到日本店吃一碗面条;平时也不想吃零食,看见那些坚果、巧克力什么的没有一点食欲,顶多买一些水果吃。这种低下的战斗力,真是辜负了公司实报实销的美意。
第二次到新奥尔良时,索性带上媳妇,将新奥尔良玩得透透。法国街区是旅游胜地,每天晚上游客如云,接踵比肩,有的端着啤酒杯子边喝边逛街;爵士乐手遍布每一个角落,情感丰富的旋律此起彼伏,有些游客伴随现场音乐翩翩起舞;街边的餐馆、酒吧、古董店、艺术画廊和娱乐场所张灯结彩,光怪陆离;二楼平台上身着奇装异服的人们表演各种夸张的动作,向游客抛掷五光十色的塑料珠链,接到的游客欣喜若狂。我们游遍了法国区的每一条街道,几年后整理照片,发现在法国街区拍的照片一张也没有了。密西西比河与这个城市交汇,夕阳照耀在河面上,波光粼粼。一天傍晚,我们乘游轮在河上游览一圈,观赏河岸上奇光异彩的城市和来来往往的船舶。
我们还赶上了花车游行,人们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穿上光鲜闪亮的奇特服饰,在花车上和游行队伍中手舞足蹈,放浪形骸地在爵士乐中狂欢。海那边原油乘风破浪,一波接一波地向岸边涌来,即将造成无法估量的环境灾难;这边欢天喜地的游客和当地居民跟没事儿人一样,照旧歌舞升平,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印证了美国人常说的一句话,“谁在乎?”
与法国街区和花车游行的喧嚣狂欢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庄严肃穆的教堂,在这里城市回归到正常状态,人们的心灵恢复了宁静和安详。二战博物馆里幽静雅致,仿佛进入了一个世外桃源。一些退役的老旧兵器粉墨登场,像精妙绝伦的艺术品一样展示在各个角落,很难令人联想到它们曾经毁灭了多少生命,造成了多少炮火连天、血肉横飞的战争场面。
新奥尔良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爵士乐的故乡,浪漫和神秘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记得九八年来新奥尔良开会,公司的女秘书们羡慕不已,这次漏油事件让我再访新奥尔良,像度假似的从从容容地玩了一回。
二零一二年夏天,宾夕法尼亚州北部的一个页岩气田发生泄漏事件,可能威胁到当地居民的安全和健康,但还没有引起公众和媒体的关注。事主紧急雇用我公司调查甲烷渗透和废井的位置,以及可能造成泄漏的地质构造分布和高风险地段。公司明法审令,要求每个人守口如瓶,不许向外界透漏工作地点,与此有关的文件和通信精心保管,最后统一归档,个人不得保留任何有关资料。如有违者,诉诸法律,绝不容情。大家个个如履薄冰,谨慎从事,不敢造次。
我接到出队通知后,第一时间告知一位有约在先的朋友,周末不能如期赴约。刚刚放下电话,又接到公司关于保密的通知,这严刑峻法般的保密条款把我惊出一身冷汗,赶紧打电话请这位朋友不要透露我的去处。如果这位朋友像我一样,只是一般的科技人员也就罢了,可他在一家跨国大药厂任副总裁。按理说他的行业跟地质和油田没有什么关系,但他属于大公司高管圈内人,这些人经常跨行业互通信息。一旦他在那个圈子里无意中提起我出队的去处,只怕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些高层人物个个猴精,参考其它消息,不难分析出实情,由此泄露了消息。若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公司追查下来,我恐怕是罪责难逃。宾州页岩气出自泥盆纪马塞勒斯组地层,在美国马塞勒斯几乎是页岩气的代名词。这位朋友也知道马塞勒斯,说起这个英文单词特别溜儿,可见他对油气行业知之甚多,一定和业内高层人士有交往。
页岩气钻井作业可能将天然气泄漏到上覆地层和含水层中,最终破土而出进入空气,废弃的油气井也可能将甲烷气体泄漏到大气中。以这种方式泄漏的甲烷气微乎其微,但宾州正在生产和废弃的油气井多达数百万,它们释放甲烷气的总和恐怕浩如烟海。尽管如此,这种泄漏在悄悄地进行,不会引起人们的关注,至少不能造成重大新闻事件。然而,这次甲烷气泄漏具有“爆发性”,必须及时处理。实际上,航空测量并不能解决事主的燃眉之急,不过是亡羊补牢而已,从长远看也是防患于未然。万一事态发展到不可控的局面,事主也可以向公众和媒体解释说采取了紧急措施,例如,雇用航空地球物理测量。
航空测量人员和仪器不声不响地进驻作业机场,在当地雇用了一架直升机。我的两位徒弟鲍拉和达瓦也从西部赶过来,另一干地面测量人员带着仪器直接到工作地点附近下榻,没人知道他们来干什么。我拿到测区角点坐标后,以五十米间距设计出测线。该油气公司的一位代表和我乘直升机到测区视察一圈,此处地形为低缓丘陵,大片森林覆盖,稀稀落落分布着小型农场,公路和高压线纵横交错;偶尔见到农业机械在田间作业,汽车在公路上缓缓行驶;稀疏的油气井分散在测区内,静悄悄地为人类奉献着能源。到处都是一片祥和安定的田园景象,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只有几处地火熊熊,给恬静的大地带来一息生气,有的火源正好在测线下方,我记下着火点的坐标,落地后修改了测线布局,避开火焰旺盛之处。
驾驶员是一位年轻漂亮的黄发女士,名字叫希瑟,自幼爱好飞行,高中毕业后自己贷款学习飞行,现在一家航空服务公司工作,已经飞了十五年。在北美女性飞行员不少,但飞航空物探只遇到她一人。这是她第一次飞这么大的吊舱,吊起来后十分平稳地飞走了,一会儿便消失在蓝天里。我想起北京航测队的一位朋友说国内的飞行员飞不了吊舱。十几年前,航测队从加拿大艾夸斯特公司买了一套航空电磁系统,第一次飞行时吊舱左右大角度摇摆,他夸张地说摇摆幅度几乎达到九十度,飞行员落地后再也不敢飞吊舱了。那些年回国,听到过好几次类似的事情。在北美,我遇到的直升机驾驶员不下十人,每人都是吊起吊舱顺顺当当地飞走了,从来没有发生过吊舱摇摆的现象。也许北美直升机驾驶员学习时有吊重物飞行的训练,而国内没有?
航空测量持续了十天,任务顺利完成,我们人不知、鬼不觉地撤离作业机场。此时地面工作也完成了,人员带着数据和仪器悄悄地散去。事主最终控制了地火,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灾难发生;泄漏事件没有造成恐慌和严重后果,也没有进入媒体的视野。有一个报告指出,宾州甲烷气泄漏事件远比媒体报导的多,看来这一评论切合实际。我回家处理了数据,发现测区内孤立异常很多,一看就知道是由废井引起的,因为在视察飞行中看不到地面上有这么多的油气井。看来人类收拾向大地索取后的残局,还任重道远。
我在泰拉兰斯公司经历了三位老板,皮博士、达克和克雷格。从做咨询顾问到全职雇员,一直对皮博士负责。克雷格任技术副总裁后,皮博士改任首席科学家,负责研究开发,实际上被架空,剥夺了实权。公司上层确定后,开始逐步解雇原来的中层管理人员和一些非地学出身的技术人员,雇用行内从业者。我的印度朋友达克早已被迪法公司解雇,此刻正在四处寻找工作,我将他介绍到公司,在丹佛办公室上班。
总裁威廉从休斯敦搬回加州湾区的老家,在那里建立了一个新的办公室,顺手关闭了在南加州纽波特海滩的办公室,从而解雇了一些老员工。皮博士家住南加州纽波特海滩,公司让他在家上班,进一步将他边缘化。克雷格在丹佛的办公室上班,他对公司的机构做了二次大的调整,第一次调整成立了数据处理解释部,任命达克为经理,并将我调入这个部门,在达克的领导下。经过这一番变动,我脱离了皮博士的领导,他几乎成了光杆司令。公司的新名称TTI仍然有泰拉兰斯的影子,为了彻底消除泰拉兰斯的不良影响,管理层将公司名称改为尼欧斯,含有“新”的意思。
我深知达克绝对不是当经理的材料,但从他当数据处理员三十多年的资历看,公司里确实没有人比他更懂行。达克上任不久,公司在宾夕法尼亚州有一个航空电磁测量任务,他决定亲自出马,带着十来个人从美国西部飞过来。我住在东部,离测区最近,而且从来没有缺席过公司的野外工作。不知道达克为什么不让我参加这项工作,也许他不好意思以老板的身份给我下达任务?也许他想展示一下自己文武双全,内外兼备的工作能力?但他不懂电磁法,不能给数据把关,每架次的数据还是要传给我检验,合格后再飞下一个架次。
第一架次的数据传过来后,我一眼就看出数据不对,认定仪器有问题,让他们检测仪器。可是,野外所有的人都认为没有问题,原来的数据处理经理也认为数据没有问题。本来发现问题只需要一分钟,但说服那些似懂非懂的人,要花一天的时间。我不得不对比以前的数据,做出让人一目了然的图件和文字说明。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相信,每天继续飞行测量。我这边远水救不了近火,也不想将问题越级捅到克雷格那里,这毕竟是达克当经理后的第一个项目,他是我介绍到公司里的,要给他留些余地。
仪器的问题越来越大,几天后彻底不工作了,他们这才明白仪器的确有问题。不然的话,还不得认为我坐在家里横生枝节?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将吊舱运回厂家迪法公司,野外人员撤回美国西部。迪法修理好仪器后,我和艾历克斯一起到附近的机场进行测试,并将测试报告发回公司。迪法将吊舱运回作业机场,克雷格让我继续完成野外飞行,并派来二人前来协助,这次达克没有来。为了给公司省点儿钱,我没有重飞那些数据有问题的测线,后来在数据处理中将那些问题抹平。
几个月后,克雷格看出达克不称职,又一次调整机构将他打回数据处理员。达克被一撸到底,整天在克雷格眼皮下灰溜溜的,提出到休斯敦办公室工作,理由是丹佛海拔太高,身体不适应。公司欣然批准了他的请求,于是他带着老婆迁移到休斯敦。不过他的“根基”还在罗利,两个儿子在这里上学,而且都继承了他的聪明,学习成绩特别优秀。大儿子在全县的一次什么考试中夺冠,在当地名噪一时,达克做为家长也跟着儿子风光了一回。
这次调整克雷格以技术副总裁之身兼总首席科学家,彻底把皮博士挤出了最高管理层。同时,他任命了几个首席地学家,直接向他本人负责。我被任命为首席电磁地学家,克雷格成了我的顶头上司。他刚来公司时和我通了一次电话,我大概讲了一下和物探有关的问题,也发了不少牢骚。有人告诉我,他对我十分不满意,说我对公司的事情什么也不管,没有起到资深地球物理人员的作用。我没有跟他做任何解释,时间长了他就明白了,许多事情没法管。我人在家里办公,一年去不了几次公司,该问我的技术问题公司也不问,我当然不知道。有些事情我也不想知道,乐得清静,心甘情愿被边缘化。
机构调整搞得老员工人心惶惶,网络系统总管颇有危机感,他也在克雷格的直接领导下。有一次到公司开会,他问我:“老板对你怎么样?”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顺口答道:“我不知道老板对我怎么样,也没想过,只想干好自己的工作。”他主动告诉我克雷格对我很不满意,可能是想和我交换一下老板对他的看法。我人在家里上班,又那么迟钝,哪儿知道这些事儿?就算是天天在公司办公室上班,也不会知道这类琐事。这位网络系统总管家住纽波特海滩,南加州办公室关闭后也在家里上班,会后不到一个月就被解雇了。经过二次大的机构调整和频繁吐故纳新,我突然发现自己和一位秘书是公司里最老资格的雇员。
后来,克雷格发现我本职工作做得十全十美,无可挑剔,还能为公司解决技术难题,逐渐改变了对我的看法。我俩相处得挺好,原来他和比尔是同学,出自同一导师的博士。后期,公司里的人事过场走得比较认真,什么季度年度个人总结,和老板谈话评分什么的。做为技术人员,克雷格对这套花拳绣腿也很反感,但做为公司领导层又不得不为之。每次轮到和我远程视频谈话时,他显得事出无奈,顺着我的个人总结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草草了事。
由于公司加强人事管理,我的身份定位出了问题。在北美,我做的工作都是由博士承担。我没有博士学位和大学期间在校只有两年八个月,公司人事主管对此大惑不解,来电问个究竟,以便人事资料存档。我只好从一九四九年中国废除学位制说起,到文化大革命大学停办,再到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和恢复高考,最后实行学位制,但刚开始不授博士学位。他对文革中大学停办说了一句话:“这么黑暗啊!”他的评价如此一针见血,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看完我的全部故事,他“授予”我一个“博士学位”,写在公司的人事资料里。我一向自嘲自己是三无学者,一无完整学历,二无国内高级职称,三无博士学位。没正式走过那个程序,一个虚名博士也会压得我抬不起头,好在这顶帽子只在无人触及的人事档案里。
公司大换血后,克雷格提出了公司雇员的培训计划,主要科目是地球物理中的重磁勘探和电磁勘探。他从一所大学里聘请了一位老师讲重磁勘探,要求公司里所有的地质和物探人员到休斯敦办公室参加三天的培训。我飞到休斯敦听了三天的重磁课,这些课程在大学时都学过,只是毕业后没有从事这方面的具体工作。三天重磁课下来,我发现其基本方法技术仍然与三十多年前一样,无愧是成熟完善的方法。不像电磁法,不成熟不完善,仍然在挣扎中发展。正是这种不成熟和不完善,给人以巨大的想象空间和冲动去研究它、发展它。弗雷泽说过,重磁地球物理学家一定十分无聊。这也是我的看法,因此大学毕业后要求从事电磁法。
重磁培训结束后,克雷格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老师讲电磁法课程。最适合的人选是我在加拿大时的同事理查德,他先在地捷姆公司的渥太华办公室做研究工作,后到加拿大安大略省北部的一所大学里教书。他的理论、实践和教学经验一样都不缺,只可惜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准备这个针对非物探和非电磁勘探人员的培训。
最后,这个任务落到了我头上。按理说,讲这门课在我的工作范围内,做为公司里唯一的电磁勘探从业者,既有理论基础和教学经历,又有实践经验,本该毛遂自荐,解决领导的燃眉之急。但是英语不灵光,不敢主动请缨,只能装聋作哑,看着克雷格满世界地找人。如果听课人员是电磁勘探从业者,大家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用“花言巧语”也能讲明白。可是听课的人都是外行,对电磁勘探多多少少都有些神秘感和畏惧心理,没有如簧巧舌,很难用大家都听得懂的语言说清楚复杂的理论、测量方法、数据处理和解释。克雷格没有在第一时间将授课任务交给我,想必是考虑到这个因素。现在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这个差事落到了自己头上,英语不行也行,只得硬着头皮勇往直前了。
首先是准备讲课的幻灯片。我的原则是以图文补口拙,通过幻灯片让学员一目了然,尽量减少语言表达。在内容上,先讲明电磁法的基本原理,从中学物理和现实生活开始,剥去电磁法的神秘面纱,破除他们的畏惧心理。电磁法的分支和测量系统很多,既要面面俱到,又要点到为止,重点部分还要展开细节。原则上还是一条龙老套路:原理、方法、数据采集、数据处理和解释、应用实例和局限性。
在理论基础方面,我从中学教科书中的电磁感应开始,逐步过渡到电磁频谱,并形象地将整个电磁场频谱比喻成横贯美国东西的十号公路,由西向东频率逐渐升高。指出电磁波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人类肉眼能看到的只是休斯敦的几个出口。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几乎是瞎子,从休斯敦到东西海岸公路边的风景都看不见。
电磁探测就是扩展人类的视野,通过电磁波观察我们看不到的世界。例如,电磁勘探的频段在美国西部,在这个频段通过电磁感应我们可以“看见”地下的地质构造。又如,X光波段相当于十号公路在新奥尔良的出口,在这个频段,通过电磁辐射我们可以看到人体内部。再如,无线电广播和电视相当哪个出口,手机频段相当哪个出口,不一而足。前面说人类几乎是瞎子,幸亏我们的生理视野那么窄,如果能看到整个电磁频谱,那这个世界就令人眼花缭乱,人被一团团不停飞舞翻腾的乱麻重重叠叠缠绕其中,恐怕难以生存下去。
我想,通过这样的解释和比喻,应该可以拉近学员和电磁法的距离,使他们感到电磁法并不陌生,也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有了理论基础这个纲,各种电磁测量方法就是目了,纲举目张。对于每一种电磁法,首先给出测量原理,找油气和矿产的电磁模型,正演结果,数据处理和解释流程,最后是应用实例和局限性。
按照这个思路,我完成了一个一百三十页的PPT文件,总体以图为主,简练的文字和简单的数学公式为辅。克雷格对这个文件十分满意,认为按照这个路子可以将电磁法讲明白,地质人员听得懂。接下来的关键是我讲得如何,虽然在公司里做过几次演讲,但那都是生产报告中的电磁结果,大家熟悉背景,容易理解。这次的内容陌生,效果如何,全看我这个笨嘴拙舌能否说清楚。在等待开课期间,我反复翻看这个文件,心里揣摩着如何讲。对比第一次上台宣读论文,还是进步了许多,至少不用将要说的话写出来。
由于生产任务繁忙,公司很难将三个办公室的技术人员集中到一处上几天课,最后决定在网络上授课。听到这个消息多少有些失望,没了与学员的眼神交流和现场互动,挑战和情趣少了许多。当然,没有众目睽睽,讲起来更加从容不迫。最后,我用了六个半天讲完这门课,每次讲三个多小时,其中回答问题和讨论占用大约一小时。学员们坐在各自的办公室里听课,他们只能看到我的电脑屏幕,看不到我本人;我只能看到在线学员的名字,看不到他们的面目。所以,一切交流都靠语言和我的电脑屏幕,肢体语言和表情派不上用场。从提问和讨论的情况看,大家听懂了我讲的内容,对电磁法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总算是不辱使命。
勘探地球物理界出现一种测量天然电场的神秘方法。我第一次访问泰拉兰斯公司时,地质学家埃兰告诉我,他用过一个公司测量天然电磁场的仪器,其外型是像“热狗”一样的封闭塑料盒子,带有开关、充电和下载数据的接口,外表没有任何天线或接地电极。租来后只需充满电,打开开关扔在测点上,根据想要达到的探测深度,几个小时或几天后取回,下载数据后上传给该公司。公司负责数据处理和解释,只给客户提供解释的结果,一个测点几百美元。他将租来的“热狗”放在数个钻井旁边测量,拿回来的解释结果和钻井资料基本相同。听上去这个神器很像八十年代在中国演示的那款仪器的升级版。
后来又出现一种测量天然电场的航空神器,在飞机机身底部安装二根一、二尺长的天线测量天然电场,同时用磁力仪测量磁场,美其名曰航空大地电磁法,声称可以找到地下几公里深的石油天然气和数百米深的金矿。这个航空神器背后的理论神乎其神,油气中的什么结构可以使其上空的天然电场产生异常。专利中展示了一个实测剖面,正常场表现为平滑曲线,在油气田上空电场变得抖动起来,曲线像锯齿一样。
这个方法的发明者是巴林杰,此公是科技能工巧匠,发明了不少新鲜玩意儿,坐拥很多发明专利。早年,他在加拿大发明了风靡一时的时间域航空电磁系统,学院仪器系开发的时间域航空电磁系统,基本上是复制他的仪器。上大学期间,学院请他来做时间域电磁勘探的专题讲座。我大学毕业后,一直围绕着这个电磁系统研究方法理论,还和他通过几次书信。
主流地球物理界对这种方法不屑一顾,认为完全是无稽之谈。撇开理论不说,单说数据就不可靠,天然电场信号那么微弱,很容易被飞机产生的电场干扰或淹没,让人觉得测量的是天电噪声和飞机的电场。我与弗雷泽以及加拿大的同事讨论过这个方法,他们一致地持否定态度。尽管如此,位于美国加州橙县的伊费公司靠这个方法支撑了许多年。总会有一些财力雄厚的大石油公司撒点儿小钱尝尝鲜儿,石油公司的小钱到了航空物探公司就是大钱,一年有几个合同即可生存下来。
伊费在油气田上空没有观测到明显的异常,其网页上展示的实测数据平面图杂乱无章,正好在一个已知油气田上有电场“异常”,以此说明方法的有效性。可是,图中那样的“异常”遍地开花,万紫千红,不可能都是油气田吧?伊费的总裁本森和巴林杰是朋友,原是多伦多的一位投资人;他并不是用自己的钱投资,而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忽悠他人投资矿产勘探公司。做为非专业人士,估计他在当地雇用的技术人员里没有勘探地球物理学家,不然怎么会将那样的图件拿出来展示呢?那不是自我否定吗?
在伊费的网页里,罗列了几篇我的文章,旨在向客户介绍航空电磁法。我的文章与他们干的事情风马牛不相及,出现在这个不靠谱的网页里,我多少有些不情愿,但也没法说让他们撤下来。做咨询顾问期间,我和本森有些电邮来往,试图了解他们的系统,参与这项工作,从中分一杯羹,同时也直言不讳地指出他网页上展示的结果不专业。在通信中,他拐弯抹角地向我提了许多专业问题,我都认真地一一作答,并给了他不少专业性的建议,但始终没能从他那里拿到项目。可见,本森是一位与人打交道的高手,巧妙地与我周旋,获得了那么多的免费咨询。
后来,多伦多的泰斯特公司将天然电场做为一种辅助的数据为客户提供服务。泰斯特是一家从事航空重磁和放射性测量的物探公司,知道深浅好歹,从不拿电场数据说事儿。这两家公司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数据,只给客户提供原始数据。欧洲有一家公司用过这种方法,还在会议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宣称在一千多米深的海底找到了石油。文中给出的平面图与伊费的堪有一比,电场“异常”比比皆是。
公司雇用泰斯特在宾夕法尼亚州飞了一个测区,目的是寻找页岩气。事先公司没有和我商量,也没有通知我。如果公司问我,我一定会建议公司不要使用这种方法。此时达克还是数据处理部经理,拿到数据后不知道如何处理,满世界地找人处理也没找到,不得已将数据给了我。做出原始数据图后,发现它与地形图高度相关,而地形与地质相关,这令我大吃一惊。天然电磁场随机变化,怎么会直接和地形相关呢?然而,我的任务不是质疑数据,而是处理和解释数据,即便是天电噪声和飞机电场,也要化腐朽为神奇,为我所用。
首先,我假设数据是可靠的天然电场,做为继续工作下去的心理支撑,并决定用地面大地电磁测深的方法处理和解释数据。要探测到几公里深,必须有低频数据,地面方法在一个测点上连续测量几个小时,甚至几天,航空测量一飞而过,没有时间采集到低频数据。我使了个“偷梁换柱”之计,以空间换时间,将十秒钟窗口内的数据视为一个测点,由此可以得到零点一赫兹的数据,足以探测到几公里深。虽然损失一些空间分辨率,但对于几公里深的目标体完全在合理范围内。如果目标体比较浅,可以缩小这个窗口,提高空间分辨率。
我迅速编写好数据处理和一维反演程序,处理完数据后做出视电阻率图,图中除了保持原始数据中和地质地形的相关性外,还呈现出一些有规律的新特征。做了一维反演后,将每条测线的一维模型绘成断面图,图中显示在一千米深和三千多米深处有两个导电层,空间分布符合地质规律。面对如此漂亮的结果,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疑惑之际,突然想到公司有测区内的测井资料,何不拿来对比一下呢?
我从公司的服务器上下载了全部测井资料,选择了几处测井数据同一维模型对比,发现图形十分相似,但深度好像差一个系数,可能是数据零点不准确所致。我将整个测区一维模型的深度偏移一下,再次对比两者完全吻合,甚至一些细枝末节的特征都环环相扣。这样的结果在航空测量中前所未有,当时我的心情是惊恐远大于惊喜,这是鬼使神差?还是奇迹出现?或是本人修成了正果巧夺天工?我不敢多想,也不想再对比下去了,将结果做成准三维模型提交给公司。资深地质学家格雷戈仔细对比了所有的测井资料,几乎全部与反演模型吻合。这个结果在公司里引起轰动,从上到下都激动起来,似乎找到了一个勘探油气的杀手锏。
公司里的戴维专攻大地电磁法,我将航空数据引入他的领域,他当然也要研究航空模型和测井资料。令他大惑不解的是,一维模型的垂向分辨率比地面方法还高,反映了许多同测井数据吻合的细节。这点确实有些莫名其妙,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戴维原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教授,电磁界权威莫里森的学生。当时莫里森退休在家研究天然电场,做了十分严格的试验,同时用架在空中的天线和地面电极测量天然电场,对比两种测量结果。他的天线可以测到三百赫兹之上的天然电场,和地面电极测得的数据一致。后来戴维也做了类似的试验,在一个测区内建立几个地面电场观测点,和航空数据对比。实际航空数据是以空间换时间的方式得到的,那一瞬间呼啸而过的数据怎能与地面数据相比?对比的结果也显示驴唇不对马嘴。
克雷格和我商量以此写一篇论文。如果能说清楚数据,绝对是一篇好文章的题材,我又何尝不想写呢?曾数次萌发过写作的冲动,只是不能证明数据可靠无误,没有下笔,即便写了也不敢发表。如果发出去这样的文章,或是二十多年积累的好名声和信用毁于一旦,成为同行们茶余饭后的笑谈,遗臭万年;或是引发更多学者投入这项研究,最后证明数据可靠,成为电磁勘探革命的开山鼻祖,流芳百世。我宁愿默默无闻,也不愿意遗臭万年。经过几次讨论,我俩决定先写一篇在会议上发表的超长摘要。我事先声明:开会时我可不去讲,应付不了人们的提问。克雷格答应他上台宣读,于是,我起草了一篇文章,经过几个回合的修改完稿。克雷格权衡再三,始终没敢拿到会议上去宣读,这篇文章一直没有公布于世。
公司获得了鼓舞人心的成果,决定继续雇用泰斯特。此时,泰斯特的一位工程师将天线安装在自己的汽车上,每天上下班采集数据测试。根据测试结果,泰斯特决定将天线改装到机翼上。改装后第一个测区的数据质量不如从前,我否定了整个测区的数据。他们改进后又重新测量了一遍,我到现场逐架次检查数据,数据质量仍然没有多少改善,我也只好自己想办法死马当活马医了。此后又连续飞了几个测区,每个测区的反演模型都符合测井结果。最后一个测区在黎巴嫩,涵盖贝鲁特以北从西部沿海到东部山区的大部分地区。我用海水的电阻率标定了数据,反演的一维模型与已知的地质构造完全一致。
格雷戈研究了所有测区的地球物理数据,发现这种航空大地电磁法数据和航空重力数据高度相关。由于重力数据和地形起伏有关,我怀疑天线测到的电场与相对高度和飞机姿态有关。如果在起伏地形上平飞,相对高度正好和地形相反;如果保持固定的相对高度随地形起伏飞行,飞机姿态和地形有关。这样,数据实际上反映了测区的地形。然而,这个猜测解释不了反演模型与测井数据和已知地质构造一致的事实,而且这种一致性发生在所有测区。我至今也不知道测到的数据究竟是什么,也没有财力和能力追根求源。
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技术上不了台面,最初在项目总报告中还给出反演的结果,称之为被动源电磁法;后来只用反演断面或三维模型,不提被动源电磁法了。最后,在戴维的主导下,公司采用了加拿大吉奥泰克公司测量天然低频磁场的仪器,这种方法是斯丹利早年基于电磁理论提出的。斯丹利正是弗雷泽的导师,曾经邀请我去犹他大学访问的那位电磁勘探学泰斗。根据他的理论,过去有公司研制过仪器,但由于电子和计算机技术的限制,采集的数据质量达不到要求,因此没有得到广泛应用。吉奥泰克公司用直升机拖吊一个巨大的接收线圈采集数据,再加上先进的电子和计算技术,大大提高了数据的质量,从而这款仪器得到了广泛应用。
为了验证这种仪器的可靠性,第一个测区选在科罗拉多州已有其它数据的地方。我曾带着鲍拉和达瓦在那里进行过航空电磁测量。那次也转战了几个测区,野外小机场没有房子,整天在太阳底下暴晒,防晒油根本不起作用。鲍拉开玩笑说自己被晒成美国黑人了,我被晒成了印度人。我索性扮演了一次印度人,还没成功。那是在一个饭店吃晚饭,饭店里只有我们三个顾客,老板娘无事可做,前来和我们聊天,和他俩相谈甚欢,知道他俩来自印度,问我他俩是不是兄弟。我说:是!他俩都是我儿子。老板娘有些诧异,看看我,又看看他俩,摇头说不像。我们三人哈哈大笑,老板娘见状也笑了。
吉奥泰克的天然低频磁场数据和先前的电磁数据基本吻合,证实了这种数据的可靠性,可以继续使用。不过这种方法不存在一维模型,只能做二维反演。航空电磁测量数据量庞大,二维反演计算几乎不可能,一个测区的数据恐怕要计算几个月。天然场方法的计算相对简单,可以尝试二维反演。开发二维反演程序不是在近期可完成的任务,只能使用现成的程序。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开发的一个海洋电磁法二维反演程序可以使用,公司资助一些研究经费得到了源程序。
这套程序十分复杂冗长,大约有几万行。虽然用FORTRAN语言写成,并附有许多语句说明,但写了一辈子FORTRAN程序的我,根本看不懂,连主程序在哪儿都找不到,更不知道如何编译生成执行文件。公司的专业计算机人员用了二天时间才将这个程序装到我的计算机上,编译成功形成执行文件。计算速度极其缓慢,难以忍受。一条二十公里长的测线至少二千多个数据点,缩减到四十个,完成计算需要好几天;而且一次计算不一定成功,不成功还要调整模型和输入参数重新计算。一个测区至少几十条上百条测线,这怎么能按时完成任务?
克雷格专门为我购买一台具有二十四个数学处理器的大型台式计算机,据说是用来做服务器的机器,增加的计算速度也不理想。我永远都不满意计算机的计算速度,在计算机前等结果最难熬,用寸阴若岁来形容毫不为过。一个测区的数据下来后,我和戴维同时进行反演,他从测区东头开始,我从西头开始,一条测线一条测线地计算,一个多月后在测区中间某处会合。这台计算机在家里一周运行七天,一天运行二十四小时,不知道耗了我家多少电。用反演的结果可以做出深达一、二公里的电阻率断面,最后形成准三维地电模型。
纵深二公里的电阻率断面显示出许多地质构造的细节,犹如一幅美不胜收的图画,看上去令人赏心悦目,陶醉其中。相比之下,用人工源航空电磁数据形成的地电断面只有一百米深,欣赏起来自然少了不少情趣。三维模型更加令人神往,动动鼠标,可以让它在计算机屏幕上任意旋转翻腾,任意切割观察其内部的奥秘;可以瞬间形成任意两点之间的二维断面,以及任意一点的一维测深曲线,把玩起来爱不释手。从中观察到储油构造更是令人心潮澎湃,浮想联翩,从有限的工作中得到无限的乐趣。
有一个测区除了航空数据外,还增加了稀疏的地面大地电磁测点。我们做了航空和地面数据的联合反演,形成的准三维地电模型清晰地勾画出储油构造的轮廓。戴维利用这个结果写了一篇论文,将我列为第二作者,后面还有二位青年地质学者。论文对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特别不是自己主笔的论文,我建议戴维将我的名字去掉,或者放到最后,但这个建议没有被采纳。
经过几次大小调整,公司逐步走上正轨,一度出现欣欣向荣的中兴局面。管理层也踌躇满志,耍起了花架子。年终将全公司的人集中到加州湾区,开几天大会总结过去,展望未来,各部门的头头大讲特讲过去的丰功伟绩和未来的宏伟目标。晚上租用了一个专为公司开自助宴会的大食堂,各种食材准备齐全,每人穿上一个崭新的大围裙烧烤各种食物,大吃大喝。董事长麦克隆也来参加宴会,他早听说公司里有一个以文章著称业界的人物,一直未曾谋面,特地过来和我见面交谈,以示礼贤下士。
这样的会议完全可以在计算机上远程进行,年终宴会也可以在本地各自举行,没必要聚到一起。自从我为泰拉兰斯工作以来,公司每年圣诞节会餐都邀请我参加,报销所有费用;花几百美元飞六小时到加州参加会餐,住一晚上再飞回来,我认为不值,一次也没有应邀赴宴。当然,公司管理层自有更大的格局和更高的眼光,这仨瓜俩枣的开销不足为虑。实际上,公司还没有达到盈利的地步,这欢庆的盛宴也许只是新投资者加盟带来的虚幻繁荣。每当新投资人进来,都会调整公司的运营和发展,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打乱了管理层的部署和发展意图。
公司刚刚出现扭亏为盈的趋势,上层便想着兼并同行。此时,加拿大的地捷姆公司遇到资金问题,到处寻求新的投资者。我离开加拿大后,地捷姆几经易手重整组合,二十多年前开车送我去埃岛的野外操作经理皮鲁早已成为地捷姆的总经理。公司决定收购地捷姆,地捷姆的雇员比我们多,但我公司投资人财大气粗,组织结构架子大,经理人雄心勃勃。收购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大家津津乐道小鱼吃大鱼,静观事态发展。
在二零一六年秋天的地球物理年会上,两家与会人员多达二十人,在一起开会吃饭,一片繁荣景象。收购几成定局,只差最后一道法律程序,皮鲁被正式任命为公司的野外操作执行长和多伦多办公室的总经理,地捷姆的人为找到金主欢呼雀跃。我自然也很高兴,感叹不到二十年,和地捷姆又转成了一家。年会结束后,收购的最后一道法律程序迟迟不来。
我发现很多经营者都好大喜功,有点儿钱就忘乎所以,企图吞并收购其它公司。弗雷泽曾经跟我说过他的公司生存之道,最重要的是保持一定规模,经济繁荣时居安思危,不盲目扩张;经济萧条时不解雇人,与员工同舟共济。这一条使他立于不败之地,渡过了许多个业界低潮和危机,最后在最高点出售了自己百分之五十点一的股份,全身而退。一些盲目扩张的公司到头来自身不保,被人家以最低价格收购。
实际上,二零一六年只有一个生产项目,全公司的人围绕着这个项目干了十个月,直到十一月份才完成。接着是一年一度的总结和假期季节,有没有活儿干都是松松垮垮,有活儿不干,或没有活儿干都是天经地义。大家没有一丝危机感,还等着将地捷姆纳入麾下发展壮大呢。二零一七年新年伊始,本是开始新项目的时候,大家突然发现无事可做。过了二个月,仍然没有项目,人们在办公室里闲聊,各种小道消息不胫而走。什么投资人准备将公司的业务转向钻探,也可能关闭公司,消息真真假假,层出不穷。雇员们都知道这些消息不是空穴来风,自己随时可能失去工作,但公司给的工资高,主动离开的人很少;绝大多数人都不主动另谋出路,得过且过,当一天和尚连钟都不用撞,岂不美哉!
不知道那些技术人员天天到办公室除了聊天还干些什么,反正我总是有事干,而且十分享受没有生产任务的日子,又恢复了从兴趣出发自由探讨一些问题的时候了。刚开始想处理七、八年前在内华达州找金矿的数据,这些年来魂牵梦萦,一直惦记着那个有希望的异常。我在公司的服务器上找那些数据,找了一天也没找到,问谁谁不知,这么宝贵的数据不知去向了。没了惦记多年的数据,只好利用这段时间实现一些关于数据处理解释的想法,写程序用过去的数据进行测试。对我来说,这就是玩,是数学、计算机和图像游戏。从一维曲线玩到二维彩色图像,再玩到三维立体模型,越玩越好玩。通过地球物理数据反映出来的地质构造是最美的图画。干自己想干的事情,还有人给发优厚的工资,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只是好景不长。
二零一七年七月中旬,度假回来没几天,克雷格来电话,一听他吞吞吐吐的口气我就明白了,该来的终于来了。公司解雇了所有的技术人员和部分文秘人员,只剩下高层和各部门的主管善后。公司还挺仁义,以二零一六年发奖金的名义,给每人发了近一万美元。半年多前还忙着收购人家呢,结果自己先倒了,算是泰拉兰斯传奇中画龙点睛的一笔。回顾泰拉兰斯的历史,可谓跌跌撞撞、危机重重、两易其名、改头换面,还是没能脱胎换骨、涅槃重生。几个月后,善后工作完毕,公司寿终正寝,享年十五。
我正好顺势退休,过去曾立下几条退休的原则:一、被解雇;二、精力不足导致工作出错;三、健康出问题;四、工作中没有乐趣。只要满足一条就退休。如果这些不发生,还真没法退休。在家里上班,交通高峰时不用来回奔波,工作轻车熟路,手到擒来,无任何压力还好玩,医疗保险无忧无虑,每两周一大笔钱自动打到银行帐户。这叫人怎么好意思说退休呢!
虽说退休,多少还是有些遗憾。不敢言博学多才,文江学海,但在自己的一隅之地讲学论道的十八般武艺,还是游刃有余,一骑绝尘;不敢称远见卓识,雄才大略,但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解决难题的雕虫小技,还是独出手眼,堪称一绝。正值学问技能如火纯青之际,专业问题说一不二之时,精力尚且旺盛之年,自废武功引退山林,确实可惜了多年刻苦学习实践,简练揣摩成就的一身本事。本可老骥伏枥回归独立咨询顾问,继续挣天下的钱,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到了退休年龄,勇往直前的进取心没那么大了。不妨学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凡是主动来找我帮忙的,有钱没钱、钱多钱少都尽力提供咨询服务。
加拿大一家航空物探公司购买了泰拉兰斯的航空电磁系统,在卑诗省西北部飞了一个测区,找到我处理和解释数据。完成这项工作后,我将一位加拿大的前同事介绍给这家公司,他也在做独立咨询顾问,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航空电磁数据处理员。从此,我彻底告别了迪法的航空电磁系统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