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六年秋天,加拿大麦克法公司的总裁蒂姆找我承担在阿拉斯加的野外测量和室内数据处理解释。麦克法是航空电磁勘探的一个先驱者,公司经营了几十年,后来老板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出售了麦克法这个响当当的名号。几个投资人买了个空名,在多伦多以北的一个小镇里经营起航空物探生意。我赶到那里准备出队事宜,住在公司专为来访和野外人员临时居住的一栋房子里。在此遇到来自科罗拉多州的安迪和齐彤,安迪是蒂姆的朋友,名义上是麦克法的首席地球物理学家,实际上也是咨询顾问。齐彤受雇于安迪,来此学习航测野外工作和数据处理。他出身石油物探专业,早年在吉林省乌兰浩特八里八地质队干过。
第二天在公司里见过蒂姆和总工汤姆。蒂姆身材肥大,花白胡茬,十分健谈,加拿大本地人;汤姆来自捷克,俊俏小生模样,具体工作由他介绍。在蒂姆的主持下,麦克法和我签署了一个非常正式的合同,看上去公司还挺正规。开张以来,从未与客户签过劳务合同,只是在电子邮件里说好工作内容、完成日期和价格。一同出野外的还有仪器操作员麦克,他曾经是电影艺术家。在北美,艺术家要么撑死,要么饿死。麦克属于饿死的那一部分,他脱下艺术家绚丽多彩的外衣,找到了航空物探操作员这个“高薪”职位。
九月中旬,麦克、齐彤和我一行三人从多伦多飞到温哥华,又从温哥华飞到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再从安克雷奇飞往阿拉斯加西南的小城伯特利。在安克雷奇机场转机时,从飞机后门登机,机身中部是一堵墙,原来前部宽阔的机舱用于货运,后部狭窄用于客运。阿拉斯加腹地的城镇是孤立的,没有城际公路,汽车只能在城镇内行驶,城镇之间的交通只有飞机。伯特利整个城市都是用飞机一点点运过去的。
在伯特利见到投资方代表迈修,一位大约七十岁的白胡子老头,勤奋好学之人,五十八岁获得博士学位。第二天,我们到机场将运来的仪器设备塞进一架塞斯纳二零八乙型飞机。迈修随仪器走,齐彤、麦克和我乘一架四座小飞机,目的地是一个叫纳亚克的采矿营地,位于伯特利东偏北六十英里处。那天阳光明媚,阿拉斯加的大好河山显得分外妖娆。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向下望去,一幅幅美丽的图画在脚下一帧帧地向后退去。心想:俄罗斯人千万不要到这里来,来了不后悔死也要气死。
一小时后,我们降落在纳亚克一条简易的跑道上。营地周围有一些沉淀沙金的人工水渠和废弃的采矿机械,营地内有几栋木板平房和一栋二层木屋,来此工作的人住在平房里,二层木屋是这里的生活中心,吃饭、喝酒、喝咖啡和娱乐的地方,还可以通过卫星上网和打电话。一位五十多岁的大胡子操持营地中心,名字也叫麦克,大胡子麦克,还有一条大狗担任警卫。我们六个人住在一座木房里,齐彤和我住一间,麦克和迈修一间,直升机驾驶员和机械师一间。房子里墙上贴着许多金发女郎的照片,个个身穿三点式,摆着各种性感撩人的姿势。
来之前听说这里正在开采金矿,大脑里顿时浮现出中国大干快上的情景,工地上彩旗飘扬,大喇叭里歌声嘹亮,人们在劳动竞赛中拼命地干活儿。到此一看,冷冷清清,只有五、六个工人在附近作业。他们早出晚归,就餐时间和我们错开,偶尔在路上或营地中心相遇打个招呼。看到他们,我仿佛穿越到二百年前,这些人不是满脸大胡子,就是脸刮得光光的红脸大胖子,穿着背带长裤,同描写十八、九世纪故事的电影人物一样。他们夏秋季来此工作几个月,家里银行账户月进不菲,冬天离开时再夹带点散碎黄金,足够养活一家老小和自己花天酒地一冬天了。
齐彤和麦克看出这些矿工对我们有些敌意,好像我们来瓜分他们的黄金似的。在这荒无人烟的法外之地,他俩似乎有些恐惧,在一起窃窃私语,怀疑这些人会起歹心,趁夜黑风高之机闯进来杀人害命。我生性迟钝,毫无防人之心,也不会察言观色,没有嗅出任何肃杀之气,心话他俩疑神疑鬼,草木皆兵。齐彤跟我念叨他的疑虑时,我说强盗是杀人越货,平常人杀人要么是仇杀、情杀、要么是为了巨大的经济利益;我们与他们无冤无仇,又没有巨额钱财,干的活儿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们杀我们干什么?
到达营地的第二天,我们开始在跑道旁边的工房里组装吊舱和调试仪器,布设地磁基站。直升机到达后,先将一些航油运到测区内的基萨拉里克湖边,因为从营地到测区很远,回机场加油成本太高。一切准备就绪后,正式开始飞行测量。这里的秋天几乎天天下雨雪,日日有雾,晨晨见霜,很少见到太阳。飞行进行得很不顺利,雨天雾天不能飞,机组天天通过卫星电话跟踪天气的变化,不放过任何适航的天气。
一天的事情不多,直升机起飞前开启地磁基站,落地后关闭基站,帮助麦克维护一下仪器,检查和预处理数据。我发现连续几天数据有点不对劲儿,麦克反复查验仪器,没有找出任何毛病。我可以抹平数据上的问题,没有要求重飞,但总不能带着问题飞行。对麦克这个艺术家操作员,我有点儿不放心,和他一起把吊舱打开检查,结果找到一把艺术家遗忘在吊舱里的螺丝刀。飞行时吊舱东悠西荡,一把金属螺丝刀在吊舱里前翻后滚,数据能不出问题吗?移出螺丝刀后,数据恢复正常。
一日三顿丰盛的西餐,开一辆破车四周转转,逗逗那条大狗,看看小河里回游的红色三文鱼,日子过得悠哉悠哉,有点儿乐不思蜀。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那个电话的噪声沙沙作响,嘈杂刺耳,好容易拨了过去,在噪声背景下听不清对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只好作罢。看到这里的人不是大胖子就是大胡子,咱也得入乡随俗不是?一半天吃不成大胖子,留个大胡子总可以吧!于是,我开始蓄胡须,以前天天剃,胡子长得很快,现在不剃了,它也不长了,不长不短,弄得脸上痒痒的,看来大胡子也来之不易。
营地边的秃山上住着一只黑熊,站在房门口经常可以看见它在两点之间来来回回地走动。有时山上的熊下来觅食,营地中心的狗一叫,这些熊就知道越界了,马上掉头往回走。这只大狗很有意思,给它拍照时总是不停地眨眼,好像有点儿害怕。后来看见餐厅门口挂着一只银色手枪,这才明白它为什么眨眼。大胡子麦克带着它出去时打过枪,枪声一响吓得它眨一下眼。相机的颜色和明晃晃的手枪一样,它一定是在等着枪响,可是总也不响,所以不停地眨眼。
眺望重重叠叠连绵不断的山峰,峰上云雾缭绕,我似乎看到云雾那边晴空万里,直升机在险峻的悬崖峭壁间穿梭,又想到地质勘探之艰难险阻和将来找到金矿的快意淋漓,不禁诗兴大发:
测区里时而小雨或飘零星雪花,吊舱在重峦叠嶂中悠悠荡荡,刃树剑山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每次测量回来吊舱都是湿漉漉的,伤痕累累,所幸都是皮毛轻伤,整个系统工作正常。我们帮助麦克擦干吊舱表面,再用防水胶带修补。有道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于有一天这鞋不但湿得透透,还被河水卷走了。直升机自己飞了回来,吊舱撞山头丢在了杳无人烟的千峰万仞之中。
此时,安迪从多伦多赶来视察工作,迎接他的是探头撞山。他决定找回撞坏的吊舱,趁着好天气和麦克飞过去把吊舱寻了回来,其前部已经撞得稀烂,里面的线圈扭曲得不成样子。麦克法决定将撞毁的吊舱运回多伦多修理,但修复后再运回来至少需要二周时间,两周后恐怕就没有适航的天气了,于是麦克法和投资方决定收队。
收摊儿的工作很多,大家一起帮助麦克打包。来时几乎将一个实验室搬了过来,百分之九十五的东西是多余的,例如,同一规格的螺母十几大盒。打完包后,再装上一架后开门的运输机,人员乘小飞机飞回伯特利,再乘民航机返回。在安克雷奇转机时,有七个小时的候机时间,公司特地在附近旅馆订了一间客房供我们休息,当时想麦克法还挺人性,后来才领教了这个不靠谱的公司。
回到公司后,正好北京航空物探遥感中心一行人来麦克法访问,我和齐彤陪同了几天。在住处遇到一位白胡子老者,为麦克法做些联络工作,相处了几天才知道他比我还小二岁;他年轻时当过空降兵,跳伞跳上了瘾,退役后几乎每周都去航空俱乐部跳伞,总共跳了一万多次。我一直想跳伞,和他谈得很投机,商定有朝一日他带着我跳第一次。他那个工作收入不高,挣了点儿钱可能都去跳伞了。
回家后,我处理了残缺不全的数据,发现有好几个导电导磁的孤立异常。从剖面图上看,正常场曲线光滑平坦,异常场拔地而起,鹤立鸡群;从平面图上看,蓝青绿黄背景上几点杏红脱颖而出,光彩夺目。对照地质图和卫星照片,这些异常都分布在地质接触带上,由金矿引起的可能性极大,看来迈修他们那些投资人真的要把酒言欢了。我写了报告提交给麦克法,并将所有结果上传到公司的服务器上,工作到此结束。
开出发票后,麦克法付了一部分款后再也不付了。后来了解到,麦克法欠薪欠遍了全世界。公司拿到合同后,在当地雇用飞行员和机械师,根据测量性质雇用咨询顾问处理解释数据。雇用合同十分正式,取得受雇人的信任;工作过程中付款也很痛快,任务完成后的尾款拖着不付。从南美洲到北美洲,从非洲到澳洲,债主比比皆是。听说蒂姆以揽生意为名,拿着公司的钱在世界各地挥霍;办公桌上的讨薪律师信一大摞,他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债多不愁,硬着头皮赖,最后赖账赖到自己的朋友安迪头上了。安迪一气之下,在南美完成航磁测量后,将麦克法的仪器设备运回自己在科罗拉多州的家里。
后来,麦克法董事会撤了蒂姆的总裁职务,从美国佛罗里达雇来一位职业经理人弗莱德,他四十多岁,飞行爱好者,驾驶自己的小飞机飞到多伦多。我去多伦多出差顺便到麦克法催债,正赶上他刚到任,立刻答应先还我几千元。后来我再次去麦克法没看见弗莱德,听说他干了几个月便辞职了,欠债太多,没法干。会计做主还了我一部分钱,最后帐面上还欠近万美元。不久后,听说麦克法申请破产,我懒得再和他们打交道,也不想费神参与他们的破产程序,欠款就算了。工作对我来说主要是求个心理满足和乐趣,玩也玩了,乐也乐了,钱也挣了一些,可以了。